湿毛巾抹在身上凉凉的大概很舒服,许霁不再怎么闹了。秦疏见这马车内器物十分齐全,显然易缜确实是准备去一趟西南。既然如此,有些旅途中必要的物想必是要准备好的。就算易缜自己不曾关心这些小事,下面的人总会替他料理好一切。
秦疏想了想,低头在车厢里翻找了一阵,最后在一个小抽届里找出几个药瓶来。西南一带瘅气大,驱虫解毒的药物必不可少。秦疏逐一的打开看了看,很快挑出一盒药膏,给许霁抹在身上。梁晓坐在旁边,乖巧地帮忙。
易缜回头见了,微微露出惊诧的神色,显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行囊中还有这样的东西。不由得有些尴尬,几次张了张口,似乎想分辨几句。
药膏很有效果,许霁身上的红包很快消散下去,他也不再总想着伸手去挠,就只剩下撒娇地不时哼哼一两声,要秦疏给他吹吹。
见他安静下来,秦疏明显的轻松了许多,想到这人只会干着急,有药也不知道给孩子用,平空的让许霁难受这么半天,还连个靠谱的下人都不留,就这样独自带着许霁乱跑,不知怎么地心里就有些莫名的窝火,正好撞见易缜闪闪烁烁的目光。他这时不需再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地提防隐瞒,什么都豁出去了,对易缜反倒再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当下狠狠地剐了他一眼。
易缜心虚,把到口的解释又吞了回去。他见自己苦苦央求都没有结果的事,被许霁这么一搅,还真使得秦疏没法不管不顾,于是很识趣地不去打扰,只由着许霁赖在他身边撒娇。
许霁舒服一不少,却始终缠在他身上非要他抱着。有了些精神,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央着秦疏和他们一路走,见秦疏始终不肯答应。
他不由得急了,瞪圆了眼睛:“你都已经收下我匀家的钱了,反悔那怎么行?”
秦疏微微一愣,朝易缜看了看:“钱已经用了一部分,我以后会慢慢还你。”
“用这样的方法也是迫不得已,并不是要拿来要挟你。我的和你的不都是一样,你用了就用了,何必这样见外。”易缜瞪了许霁一眼,听他口气这样冷淡生疏,心里也觉得难过,脸上不由就得带出了一些。
秦疏脸色一沉,这话说的,还真没法不和他见外,不是外人那是什么人。对他的有些哀怨的神情只当没有看见。转过头去瞧着车窗外,一边轻轻道:“说了会还你,就一定还你。”
许霁却不干了,易缜怕这钱不钱的再说下去会让秦疏尴尬,偷偷狠瞪了他一眼。小家伙一转念道:“店家也收了我们好多好多的银两做定金,说好的让你和我们去。你现在不干了,我找他算账去!要他好看!”
易缜忙看了看秦疏的神色,干笑道:“小霁就是随口一说,想让你出来走一走。你别听他胡说,不会把找店家麻烦的。”
“会找他麻烦,一定要找!”许霁却捏着小拳头,嘴里说着恶狠狠的话,那神情却像是被人给欺负了,鼓着脸嘟着嘴一付要哭不哭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秦疏。既有些示威的味道,眼里又流露出些许的担忧,生怕他还是开口拒绝。
秦疏早就不吃他这一套,反倒是梁晓看得不忍,他先是去拉了拉许霁的衣袖,被许霁吸着鼻子甩开,
他一直跟在秦疏身边,对自已二人的处境十分明了,他知道那笔钱不是小数目,而且确实已经用去了不少。虽然易缜说不要紧,但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在他的观念里欠着别人不还是一件十分不好的事,却一时又还不了,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这孩子乖巧,想来想去,他左右看了看,又悄悄去拉拉秦疏的衣角,轻声央求:“秦叔叔,要不我们就去吧,我们的房子都已经退了,现在回去的话……”
易缜虽然心急,却也知道自己插嘴只会让秦疏态度越发的坚决,只得耐着性子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着呢。听到梁晓也这么帮着求情,心里恨不得把这乖孩子搂过来亲一大口,只是表面上却不露出一丝行迹来。
果然秦疏低头看了看梁晓,想了片刻,回过头问许霁:“你身上不痒了?”
许霁摸了摸脸,觉得包都散开不少,不再痒得那么难受,点点头:“嗯。”
“那就用不着去找大夫了,我们现在要往那儿去?”
易缜愣了一愣,心中大喜,却又有些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他:“小疏,你改主意了?你不坚持要回去了?”
“如果你希望,我很愿意回去。”秦疏冷冷道,他正低头看着许霁乐呵呵地往他身上爬,看不清楚表情。
易缜愣了愣,随即大喜过望,连连摇头否认。
他当下要掉转马车,却被秦疏止住,他把用来给许霁止痒的药膏放了回去,声音平淡:“既然快到了镇上,就先去买些要用的东西。”
“其实,我们准备得还是很充分的,车上什么都有。”易缜有些心虚地张望了一下。“真的什么都准备了,我只是一时忘记了而已。”
秦疏也懒得跟他废话:“买马。我骑马。”
易缜自然满口答应,只有许霁还不甘心:“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有马车了?马车这么宽,足够坐得下!为什么还要买马嘛?”
“买马。”秦疏也不多说,“再住西去,有的路这马车就走不了。路上也不甚太平,侯爷不打算再多带上几个人?再说,侯爷你认识路么?还是,你们就以为是去游山玩水的?”
这话一出,两父子似乎都静了有一会儿工夫。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一齐转过头来眼巴巴看着秦疏,那神情无疑写得明明白白,在这两人的想法当中,这一趟只怕就和游山玩水差不多。
秦疏觉得额头一跳一跳的疼,实在不想再理会这两人。自已把车厢里所有的东西检查了一篇,将还需要准备的罗列出来。一边道;“给太后过生日的东西,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怎么会到现在才来准备?侯爷若是要寻人消遣,不如就近取材,只要侯爷肯出钱,未必非要到那么远的地方。”
“不是不是。是我要送太后奶奶的。”许霁连忙分辩。“是我的礼物。”
“孟章和李姑娘成了亲,你自己也知道他们两人和你的关系都不大寻常,我怕你一直住在那儿,彼此见面会有些难堪,就想让你出来散散心……”易缜却突然插进话来,对着秦疏置疑的眼神,他微微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是我在中间做了些手脚。我不瞒你,这些事你迟早要知道。”
说这话时,他一直留意细看秦疏的脸色。
秦疏沉默了,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只是孟章结他的感觉就像一座大山山,在任凭他依靠的同时,也渐渐压得他透不出一口气,当时他并非没有发现蛛丝马迹的异样之处,但这样的事,其实也是他心里悄悄希望的,只是被那种自己早就期待的喜悦压了下去。这件事情,易缜是那个始作茧者,他就要算是一个乐见其成的帮凶,没法去大义凛然地指责什么。
现在听到这些话,像是有些出乎意料,又仿佛早已经在意料之中。他恍惚了一阵,最后并没有易缜所料的恼怒,他有些茫然若失,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我实在对不起他。”
易缜反而吃了一惊,连忙摇头:“做这事的人是我,怎么会是你对不起他……”秦疏却没有和他多说的兴趣,神色平淡地伸手放下了车帘。也挡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易缜想了想,暂时不再去打扰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埋头赶车。他这些倒真觉得秦疏说得有理,眼下这情形若是有个车夫实在再好不过。
车内秦疏有些失神,梁晓平来就乖巧,见他在想事情,便不作声地乖乖坐在一旁。许霁有样学样,也难得地让嘴巴消停了一阵。他是喜动不喜静的性子,这一会儿工夫不说话,就只觉得困意上涌,他眷恋着秦疏的怀抱,舍不得睡,不断地揉着眼睛在秦疏怀里蹭来蹭去。最后还是秦疏让他枕在自己脚上,他这才肯肯到榻上去,闭眼睡了。
秦疏心绪复杂地盯着他熟睡的眉眼,默默地看了一阵,最终神色慢慢平和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马车停住,易缜掀开车帘进来,先是左右看了一眼,伸手就要去抱梁晓。秦疏吃了一惊,本能的就想伸手去拦,却被许霁压住起不了身,转眼看去,原来梁晓靠在车壁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易缜小心地将他抱过来放到床榻里面,和许霁并排睡在一起,又拿过一条毛毯,给两个孩子盖上。
“平常到了中午这个时间,小霁都要睡上一会儿。”做完这一些,他凑过来仔细端详着两个孩子的睡脸,脸上的神情是温柔的满足。他轻声地笑,伸出手指蹭了蹭孩子的脸颊,声音里是真挚的欢喜:“没想到晓晓也是这样。这孩子可真像你。那时候只有小霁在我身边,我拼命想从他身上找到你的影子,可是这孩子偏偏谁也不像。不过,他这模样长得也真好,比谁都好……”
他离自己的距离实在太近,秦疏有些不自在,有心想让他滚远一些。抬眼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却迟疑起来。这人大致还从前的相貌,只是越发显得老成了许多。想想也是,说起来都是年三近三十的人,稳重一些也是应该。只是那样温柔慈爱宽厚深沉,完完全全是一个父亲的神情,他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让他莫名的有些不安,像是心里本来坚固无比的某个地方无声无息的塌了一角。然而在他心里,对这个人恶劣的印象实在是根深蒂固,根本没法和眼前这个慈父一般的男人联系起来。听到易缜提到许霁的样貌,他忍不住便道:“怎么,侯爷这次没有疑心他到底又是谁的骨肉么?”
“小疏!”易缜闻声抬起头来,他怕吵醒了刚刚入醒的孩子,声音放得很低,然而仍能听出其中压抑着的痛苦。“当年对不住你的人是我,是要怎么恨都冲着我来,我毫无怨言。他不过是个孩子,而且是你的孩子,你何必要这样对待他。”
其实他说的这些秦疏都明白,但他就是忍不住,这许多年的怨恨痛苦不得宣泄,那怕易缜一付洗心革命痛改前非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依旧郁郁难平,一有机会便忍不住要刺一刺他。
眼下隐隐觉得易缜话音里隐隐有些强压着的愤怒不快。他只是朝着易缜微微一笑:“不愿我这么对待他,侯爷就该永远不要带着他出现在我面前。”
他看着易缜露出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的神情,心里却像是麻木了似的,却没有感到刺伤这人让自已有多快乐,反而有些茫然若失,愣了一愣,似乎忘了自己接下去要说什么。
易缜却当先服了软,低下头去替两个孩子掖好边角。他取出些干粮点心之类。声音闷闷的道:“方才只顾着说话,走错了路,好在前面也是个镇子,只是路远一些,马可以到那儿去买。这儿只有点心,你先吃些垫着,等到了镇上再吃饭。”
他的手拿着点心,固执地举在面前。秦疏迟疑了一会,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易缜明显地松了口气,又殷勤地把水壶递过来。他把剩下的点心收起来,自己却只吃干粮,见秦疏看着自己,解释道:“小霁每天睡醒了,总要吃些点心,这儿天气热,时间长了也怕坏,总共带的不多,他嘴又刁,别的都吃不惯,剩下的给他留着,再说我也不喜欢吃甜,甜的这些东西,也就你和小霁喜欢。”
他朝梁晓看了看,眼前是当日这孩子用几个铜钱买了一包酥糖,高高兴兴拿给秦疏时的情景,不由得嘴角微微弯了弯:“还有梁晓也喜欢……”
秦疏听他说着,也没了胃口,想起许霁之前天天来家里蹲着不走的时候,兴奋得都不肯静下来片刻,可没有中午要睡觉一说。而且每每到了晚时分还赖着不走,非要等吃过了饭让人送他。家常便饭可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青菜白菜他不也一样吃,可见臭毛病都是纵容出来的。秦疏轻轻哼了一声道:“还不都是让你给惯出来的!”
易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见秦疏把点心又放回他手里,拿手去取干粮,不等他惊喜。秦疏淡淡道:“很多事情都是会变的,我如今已经不喜欢吃甜的东西,未必还和当年一样。”
易缜默不作声,只当作没有听到他话里的言外之意,掂起一个放进嘴里尝了尝,剩下的也都收起来,留着给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