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慢了半天上路,马却纟秦疏好得多,秦疏若是早上进城,他们紧跟着也该到了。
但易缜还没有完全昏头,没敢大刺刺的踩着秦疏前后脚就跟到他家里去。先是寻家客栈住下,打探一下有关梁府的情形,边找个合适的院子准备先租住下来。
等找到中意的院子,收拾打点出来,可以搬进去住人。已经几天过去。消息也打听到不少,倒和探子回报的消息一般无二。
最初几年因为秦疏一事,梁家上下人等在当地很有些抬不起头来。梁相饱读圣贤诗书,此外却不会什么营生之道,敬文帝成了亡国之君,他做不成丞相,家道渐渐败落下去,及至老夫人和小阴生病的前后那段时间。开始有下人将府中值钱些的字画拿去典当,想来那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就算这样,人也没能救回来。
再后来只得将整个相府变卖,重新换了个小院子住。这家的姑爷后来续了弦,娶的是商户人家的女儿,凭着这位新夫人娘家的帮扶,渐渐做起买卖,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只是新娶的这位夫人出身商贾,为人势利,颇有些刻薄尖酸的毛病。不到两年,只闹得两头分了家。
另置了个僻陋的院子安置梁相。府中的下人早已经走得走散的散,身边只剩一位老仆人。梁老相爷则完全不管事了,加上外头流言蜚语实在闹心,这许多年都很少见他出门走动,后来更是全靠一个老仆操持,具体情形如何,外人也便无从得知。
再者说当年之事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人们也就慢慢把这事抛开,不再像当年那般关注,也幸得如此,这附近的邻居都不知道这家主人的身份,也算是让老人少受些世人的白眼。
易缜听到这里,难免心虚愧疚,忐忑不安。他当年任性而为,如今回过头看看自己造就的后果,却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承受不起。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总还是要去面对的,因此他寻思再寻思,始终找不到什么万全之策,最后一横心,咬咬牙,还是壮着胆上门去拜访。
那地方已经是城郊,住的也多是些平民百姓,房舍低矮破旧,歪歪扭扭地凑在一起,路不好走,地方也很不好找。易缜还是问了好几个人,绕了几个圈子,才终于找到地方。
易缜吸了口气定定神,指使嘴甜皮厚的许霁上前敲门,自己远远地站在几步外候着。
小家伙早已经被易缜反反复复千叮万嘱过很多次,要如此这般不能如何如何,念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年纪小,不大懂得大人之间的顾虑和过节,念得多了他也未必能住心里去,只不过把易缜交代的东西记得倒背如流了而已。
他本来心底里还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自己最乖最可爱,爷爷见了一定喜欢。这时也被易缜的紧张所感染,面对老旧门板上锈迹斑斑的门环,他先是把小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反而生怕自己把东西弄脏了似的。这才踮起脚尖去扣那门环。
扣了两下,便听到里面有轻盈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许霁本来还想把眼睛贴到门缝上去往院子里瞧瞧,想起易缜的吩咐,连忙把手规规矩矩地背到身后,对着门板迎起脸来,辛辛苦苦地往脸上堆满了笑,把本来溜圆的眼睛都挤成了两条眯缝,用蜜里调油的甜嫩嗓音狗腿地道:“爷爷,我是小霁……”
门板吱呀一声打开,门内站着的却是个岁左右的小姑娘,先是被许霁看也不看地一声‘爷爷’弄得吃了一惊,定眼看时,又被许霁那满脸灿烂得不能再灿烂的笑容晃花了眼,退了两步站住,看着只顾笑得见牙不见眼,正等着人摸摸他的头夸上一声‘好乖’的许霁,突然扑哧地笑出声来,用十分温柔的声音对许霁道:“小弟弟,你要找谁?”
许霁听到她的声音,这才睁大眼睛一看,见那小姐姐笑容温润,正和善的看着他,并没有存心取笑他的意思。但不知为何被了她这么笑一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顿时当真不好意思起来。
他捂着脸‘哧溜’一下窜回易缜身后,躲起来不见人了。
她这才看见易缜,这女孩子年纪不大,举止却从容大方,看见易缜这个陌生人也不露怯,落落大方地对着易缜微微一笑:“这位叔叔,你们有什么事?”
她肌肤白皙,眼神清澈干净,一看之下五官和秦疏隐约有几分相似,身上的衣裳已显出些旧色,仍掩不住这孩子的灵秀明丽。易缜乍见到这么一个和秦疏长得相似,又身穿袄裙的小姑娘,一怔之后不知为何竟想起当年那个女婴,他原本紧张,这时脑子里难免要昏上一昏,脱口而出道:“妹妹?”
小姑娘露出微微惊诧又不解的神色看着他,易缜自知失言,掩饰地咳了一声,道:“秦疏在家吗?”
女孩子目光在他脸上审视地扫了两圈,也不知她看出了什么,原本淡淡的笑容便明亮起来。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道:“叔叔是舅舅的朋友吧?舅舅今早上出门去了,现在并不在家。”
易缜听她把秦疏唤作舅舅,这才想起来秦疏的姐姐曾生下一个女儿,大约就是眼前的小姑娘,只是不明白她为何会在这里,听到秦疏不在,他微微有些失望,那小姑娘仔细留意着他的表情,接着慢慢道:“叔叔要是不嫌弃我家里简陋,不妨进来坐坐,等上一会儿,只怕我舅舅也该回来了。”
她心思细,这样说着,一边留神细看,见易缜脸上只是露出忡怔失望之色,虽然显得有些犹豫,却不是嫌弃或是避嫌之类的顾忌,这才放开原本扶着门扉的手,将门整个打开,她退开两步,微笑道:“叔叔,请进来坐。”
易缜稍一迟疑,便拉着在身后探头探脑的许霁,跨进门槛内去。眼前只得几间黄泥筑就的普通平房,相对房子来说院子倒是十分大,只是不种花草,一条残破的碎石小道通房舍所在处,别的地方都种着一小畦一小畦的菜蔬,墙边爬的也是丝瓜黄瓜架豆之类,墙角处还用竹篱圈了几只鸡,和一般的农家院落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想想这曾经出将入相的人家,落到这样的境地,实在是很令人感慨了。
易缜原本就心虚,装作打量院中景物,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讪讪地向小姑娘打听:“梁老先生在家吧,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一边预备着等下老先生看到他,还不知要怎么生气,连带着这小姑娘也要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只怕就不再不会这么和和气气的同自己说话了。
他也不知是为什么,只觉这个女孩得合了眼缘。想到一会儿这孩子对自己再不会这般言笑晏晏,这时忍不住就要多看两眼。
这女孩子没发现他的异样,走在前面引着路,听他这么问,稍稍想了一下,轻声道:“叔叔也认识我外公?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只是不大记得住事,把从前都忘光了,恐怕他要不认得叔叔你了。”说这话时她还特意回过头来,满是歉意地对着易缜笑笑,那样子又像是有些难过。
易缜几乎要找条地缝钻进去才好,但听得梁相有可能不认得自己,又忍不住暗地里庆幸地松了口气,一转念觉得自己这么想实在不是个东西,再想两人这毕竟是深仇大恨,只怕他没有那么容易忘记,一时惴惴不安,也不知要说什么话。
横竖几步路的工夫,再怎么磨蹭,说话间眼看着也就到了。走近了几步,便看见一道原本被豆架遮住的人影。似乎听见他两人的对话,朝这边转过脸来。
梁相头发当年便已经全白了,如今这几年过去,倒也没有显得更憔悴一些,脸上淡淡的没什么神情,倒显得从容儒雅的一派文人气质。他原本站在那看着菜花出神,这时收回目光,在易缜脸上扫了扫。
易缜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慌得六神无主,面上还要不动声色,攥着手心里一把冷汗,强笑着躬身一礼。他本想叫声伯父,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妥,强生了回去,干巴巴地叫了一声‘梁相’。
老人家眯起眼睛来看他,易缜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去,不自觉已经绷紧了全身肌肉。他见一旁的石条上还搁着个浇水用的葫芦瓢,已经预备梁相会把那东西劈头盖脸的砸自己脑袋上。
话知梁相只是定定的看了看他,最后竟朝着他笑了笑。
“小疏。”他轻声唤,对着他招手。“你竟长这样高了,快过来让爹看看。”
易缜一时呆住,只觉一颗心揪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只比挨了打骂还要难受百倍。许霁原本已经预备扑上前去叫声爷爷撒个娇,这时又往易缜身后缩了缩,只细细地叫了声爷爷。
梁相看着他,目光倒很是慈爱:“你是谁家的孩子?小疏带你到我家来玩的么?”
这父子俩一个冷汗淋漓,一个茫然不解,都说不出话来。反而是女孩子在一旁答话:“外公,舅舅今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他不是舅舅,是舅舅的朋友。”
染相也不知听到他的解释没有,对着易缜微微笑了一笑,又回过头去看面前的菜花,不再理会旁人。
“我外公脑子不大好了,不光事情记不住,有时连人也认不清。”女孩略带歉意对着易缜笑笑,上前牵起许霁一只手,许霁又拉住易缜的衣角,如此被她引到正处堂房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