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俏在厨房将鱼煸好入水,大火煮过之后把火调小,忙了好一会儿才扯下围裙走出厨房。
陶意然拉着她在床沿上坐下,撒娇道:“看这架势,书俏姐你还真有两下子。”
“怎么说我也是在国外生活过好几年的人,做饭这种小事怎么能难得倒我?”林书俏曾经在德国专门进修过康复学的硕士学位,还曾在德国的专科医院工作过一年的时间。
“你以前不是说过那时候你的父母也在德国的大学做交换教授么?我以为,你在那边的生活自然和一般孤身在外奋斗的留学生不一样。”
林书俏笑道:“要说不一样,也的确是有的。说起来从小到大我也没吃过什么苦,虽不算出身富贵之家的孩子,倒的确不曾为了经济上的事犯愁。只是我父母虽然对我奉行富养原则,却从不娇惯,该学该做的事,也不会纵容我偷懒。何况,他们自己的工作也很忙碌,家里除了有钟点工阿姨定期帮忙,日常家务,我也常帮着料理,我可并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
“书俏姐,谁要是娶了你,可真有福气了。”
林书俏眼中流波轻转,唇角缓缓扬起道:“要想得我这份‘福气’,得看看谁能先让我‘服气’了。”
两人正笑作一团,忽听一阵门铃作响。也不知是这老房子的门铃接触不好,还是电不足了,每个音符都变了声调,那跑调的音乐突然作响,把林书俏吓得一皱眉。陶意然大概是对这种门铃声早已习惯,朝林书俏笑笑便去应门。
“陶小姐吗?我是江淮。”
对讲机那头的声线沉静中透着一种诚恳的味道。
陶意然一愣,一时间忘记了答话。
“陶小姐,我是方孝龄的儿子,抱歉来打搅您。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开一下门好吗?”
林书俏走到陶意然身边,说了四个字:“来者是客。”
陶意然点点头,按下了底楼总门的开锁键。
陶家不过是住在这栋老式公房的三楼,可她们等了很久门前都没有动静。两个人正守候在门边嘀咕“怎么这么慢”的时候,有人叩门。
陶意然打开房门的一刻,她和林书俏同时表情凝固了好几秒。
怪不得从按响楼下门铃到上楼要那么久的时间,在她们看到江淮的时候,她们就全明白了。
那是一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男人:清秀苍白,腰腿上都被束带固定着,手指已经有了轻微的变形。以她们的专业眼光一望便知,那是个脊髓损伤位置很高的患者。
因为职业的关系,她们在工作环境中,每日都会接触到伤残患者,照理说,已经完全可以控制面对这类残障人士时的情绪,可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江淮,她们竟然有些慌了步调。
还是林书俏先回过神来,暗暗在背后轻挠了陶意然一把,陶意然这才尴尬地笑笑,把江淮和与他的一男一女请进了房中,其中就有今天下午来找过他的王培安。
“陶小姐,很抱歉我现在才来。”江淮的声音并不大,却吐字清晰,礼貌中带着温暖真挚的意味,他的眉眼在陶意然和林书俏身上各自停留了两秒,随后定格在了陶意然的脸庞上:“我前一阵因为身体不适,住了趟医院,前天才出院。当然,这不是我不来亲自道歉的理由。我的身体状况,想必你也看到了,事实上,我自己也的确不大愿意出门,这都怪我有欠考虑,只想着自己图便利,忽略了别人的感受。”
林书俏朝他瞥了一眼,只见他的右手指尖搭在微蜷的左手上,一双眸子黑亮亮的,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那种神情既清冷高贵又带着些许红尘烟火的温暖谦卑。她蓦然心间一紧,垂下眼睑,转身进厨房,倒了三杯茶放进茶盘,顺便把炖着鱼汤的火开到最小。随后她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袋吸管来,将其中一支插入杯中。说来也真是凑巧,她今天买鱼时忘了买葱,陶意然告诉她冰箱里有存货,她拿葱时见过冰箱门上有一袋吸管,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等她端着茶盘出来,发现原本在房里的中年妇女不见了,便问:“那位阿姨先走了吗?”
“哦,我让她到楼下的车里拿些补品。我行动不便,遇到没有电梯的楼房便只能让人背我上来,再加上我的轮椅很沉,他们力气有限,给陶小姐买的东西就只好麻烦莲姐再下去提一趟了。你们刚才给我等门也等了很久吧,实在抱歉得很。”
短短的时间内,这个男人已经说了三次“抱歉”的话了。
陶意然和林书俏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一种悲悯谅解的意味。
林书俏把其中一杯放了吸管的茶端到江淮的跟前:插入了轮椅上一个特制的杯架中,叮嘱他:“我泡完茶后掺了些凉的,不过你喝的时候,先小口试试温度,免得烫到。”
江淮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有一丝很亮的光从瞳孔深处闪过。不知道为什么,林书俏觉得那眸光清澈得让人心酸。
“谢谢你,”他抬起右手,按了轮椅上的一个控制钮,靠背缓慢地朝前倾了一个角度,随后他略往前伸了伸脖子,调整了一下脸的方向,咬住了那根吸管。“温度刚好。”
林书俏看得出,江淮坐着的是一台很高级的轮椅,可那也恰恰说明,轮椅主人的残障程度很严重。
看着他这样喝水,林书俏笑得有些不由衷。她甚至想,也许,那个江淮根本就不渴,只是为了向她的细心表示真诚的感激,才这样艰难地喝了一口茶。她是见过那样的重度肢体残障者的,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愿意在陌生人和陌生的环境中进食甚至饮水。
陶意然道:“江先生,你的来意我明白了,你母亲对我做的事,我就此不会再放在心上。你也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大碍,过不了三四天就能照常上班。害你特地赶来这一趟,我心里倒怪过意不去了。”
一旁站着的王培安带着点赌气的味道插嘴道:“陶小姐,林小姐,你们总算明白了吧?江先生不是没有诚意,而是他真的不方便……”
“培安!”江淮低声喝住了他,却又似乎为自己语气的严厉有些后悔:“培安,我知道我出来一趟难免劳师动众,累坏了你们,可是林小姐说得没有错,是我们失礼在先。你愿意体谅我,可凭什么非要别人来迁就我呢?我是瘫痪了没错,可做人总该有些担当。你是愿意帮我的,对么?”
林书俏望着他苍白的脸上因激动的情绪起了潮红,两只手的指尖有些轻颤,心里便是一紧。情不自禁地便蹲下身,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力度适中地揉捏了几下,小声道:“控制你的情绪。”她的心跳频率比平常有些加快,可声音却是沉稳的。
江淮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先是落在了林书俏那双覆在自己的手上,待她松开手后,他抬起眼,眉心依然轻蹙着,道:“我也知道陶小姐受到的伤害不止是皮外伤,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羞辱,我不敢奢望您完全的原谅,只希望您能体察一个年长病人情绪失控的原因。我母亲这一年来,身体偏瘫,口不能言,已经吃足了苦头,加上我这个儿子又让她放心不下,她的心情自然不佳。哦,我不是说因为我们自己的问题便可以随意迁怒别人,只是希望您能稍稍体谅我母亲的痛苦,如果有任何怪罪的地方,有任何需要补偿的地方,我作为她的儿子,都愿意一力承当。”
门铃声打断了江淮的话语,陶意然给莲姐开了楼下的铁门,又干脆把房门也事先打开了一条缝,让他从楼下上来后能直接进房。
莲姐提着大包小包走进房间,一下子便把房子中央那张不大的方桌堆满了各式营养品。
陶意然推辞也不是,收下也不是,脸红道:“江先生,你不必这样的。”
“我知道这并不能真正弥补什么,可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陶小姐,我来这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希望您身体康复之后,能继续担当我母亲的语言康复师。”
陶意然为难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江先生。虽然您这样诚恳地前来探望我很感动,可我真的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再回江家工作了。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可我一个人在异乡闯荡,只想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做一份工作,坦白说,在江家为方女士服务,我很压抑,即使没有发生那天的事,我也……很不适应这种去贵宾顾客的家中做住家服务的工作形式。我想,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或者……”她瞥了一眼林书俏,“林院长今天也在这儿,为你母亲找复健师的事,你可以拜托她替你留意一下。”
林书俏还未从江淮的轮椅前起身,依旧保持着半蹲的状态。忽然听得陶意然这么个提议,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里哭笑不得,暗道:好你个小陶,竟这样就把难题抛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