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卿却并没有将得罪了太子的事挂在心上,也只向太夫人抱怨了几句罢了。
却是因为太子逼着她和月娘跪的缘故——春土湿凉,水汽透过春衣侵入膝盖,在地上跪得久了,两个姑娘腿上都僵冷僵冷的。一直到回了国公府还没有缓过来。太夫人和她们说话时,不留神将手扶上去,就吓了一跳。
于是逼着姊妹两个各喝了满满一盏滚烫辣口的姜汤。
姜真是全天下最难吃的东西!姊妹两个各自捂着辣得发疼的心口,自然不会说太子的好话儿。
太夫人听雁卿说遇上了个“没见过的野蛮又霸道的孩子,说是太子,非逼着我们下跪认错,连七哥都替他说话”,自然晓得她说的是谁,便少不了叮咛,“七哥儿那是护着你——今日的事可不能同外人说,最多放在心里罢了,能不想是最好的。”
因雁卿有些痴性儿,长辈们便都不打算让她接触皇帝那一家子。平素公主、亲王府的邀约都不带雁卿去,也只庆乐王府是例外罢了。便不曾教她该如何应对这些人。
月娘又还小。
这次的意外倒是令太夫人警醒起来,觉得很又必要向孙女儿普及一下皇权。
可想了一会儿,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便给雁卿和月娘讲商鞅变法的故事。有道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管大家便如治小国,用人处事之道有许多相通之处,商鞅变法一事涵盖了许多人情权谋,却又不是阴谋,倒勉强也适合雁卿这年纪来学习。
太夫人便也细细的从公叔痤向魏惠王举荐商鞅说起,到秦孝公发奋求贤,而商鞅以帝道、王道、霸道之术分别游说秦孝公,再到商鞅酝酿变法,与秦国贵族辩论,又和百姓立木为信。
她平素很少向两个孙女儿讲这么跌宕起伏的故事,姊妹两个竟都听住了,不时跟着问“为什么呀”。
太夫人便也停下来与她们讨论故事里的人分别都有什么理由。就这样,终于说到当时还是秦国太子的嬴驷触犯了新法一节。
太夫人便问,“你们说,太子该不该罚?”
雁卿就道,“他犯了错,当然要受罚呀。商君跟百姓约法,信用是根本。有过不罚,便丢了信用。”
月娘见太夫人望她,才小声说,“我不知道……今日太子也做错了,受罚的却是我和阿姊。”
雁卿就道,“这不一样的。”
太夫人倒是诧异了——听雁卿的语气,月娘说的她分明就已想到了。便问道,“跟阿婆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雁卿便道,“今日太子欺负我和月娘,冤枉的就只有我们姊妹罢了。他才能得逞。秦太子却是动摇了国法的根本,不罚他,新法就推行不下去了。”又想了想,道,“且我们今日遇着的太子,也不是寻常该有的太子。他的特例是不作数的。”
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自过了年太夫人就觉出雁卿说话条理流畅了。可今日见她侃侃而谈,也还是被惊到了……然而听雁卿说了这些话,太夫人反倒觉着也许雁卿口拙些更好。这样的聪明是该有而不该露的。
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故事引出来的,又不想在雁卿渐渐能将话说流利了时打击她,便不评论。只接着讲下去,“你们两个却都说错了。”就告诉她们,“商君说,法令不行是因贵族的阻挠,若要行新法,就必自太子始。可太子是罚不得的,便令太子的师父替他受罚。”
两个姑娘就都愣住,片刻后月娘问,“太子为何罚不得?”
“是啊,为什么罚不得呢?”太夫人便反问道,“譬如在咱们家,你们阿爹做错了事,谁来罚他?”
姊妹两个便都抿了唇,轻声笑道,“……阿婆。”
太夫人便也笑起来,道,“若阿婆不罚他呢?”
两个女孩就都不晓得该怎么说了。
还是月娘道,“子不言父过。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雁卿迟疑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太夫人倒也无可反驳,然而她却不想将敬畏皇权比作奉行孝道。
便又问,“我们且回到故事里。你们觉着太子真没有受罚吗?”
月娘先听懂了,就说,“商君虽没有打太子,可他裁定太子犯了罪,其实就是罚了太子。”
雁卿也点了点头,“让师父替自己受罚,太子心里肯定不好受。”
太夫人就点了点头,道,“那你们晓得商君最后怎么着了?”姊妹两个都摇头望着太夫人,太夫人就道,“后来太子即位成了秦国的国君,继续推行商君的新法。却将商君抓起来杀了。”
姊妹两个就都吓得一退,道,“商君犯了死罪?”
“并没有——可太子的师父诬陷他,说他犯了法。国君也不去查就听信了。”
雁卿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道,“他是个很坏的国君。”
太夫人道,“这就错了,这位秦惠文王可是个极聪明能干的国君,他提拔了许多像商君一样贤能的宰相,偏不容商君活着。”这话便说得有些远了,太夫人就轻轻揭过去,问,“是不是很可怕?”
雁卿和月娘都点头。
太夫人就道,“太子和皇帝就是有这样的权力。今日太子确实做错了,可他就是能反过来处罚你们。因此日后再遇上太子,纵然他犯了错,你们也千万不要强硬的去顶撞他。今日七哥儿让你们跪下,你们不要埋怨他,他真是在保护你们呢。”
两个姑娘都有些发懵,月娘拉了拉太夫人的衣服,轻轻问道,“太子日后会报复我们吗?”
太夫人此刻才顾虑到小姑娘的恐惧,倒是愣了一愣。忙笑道,“不会,有阿婆和你们爹娘在呢。”又说,“若你有一柄能劈山的刀,你会用它来削篾片吗?”
月娘就怔愣的摇摇头。
太夫人便道,“太子的权力便譬如那柄劈山的刀,对付你们就譬如削篾片。不用害怕——这里边儿还有许多门门道道,日后阿婆再细细和你们说?”
月娘又点头。
太夫人此刻倒有些后悔了,便又带着她们说旁的。可一整日姊妹两个都有些心不在焉。
夜里入睡时,月娘就又去找雁卿。
姊妹两个窝在被窝里,各自沉默了许久。后来月娘就悄悄的问雁卿,“阿姊,你怕不怕太子?”
雁卿倒是有些怕了——她虽是觉得太子未必能找着她,天下这么大呢!可她阿爹和元徵却都是在太子跟前有名号的,她怕太子报复在他们身上。然而再看看月娘,抬手轻轻碰触她的嘴角,又觉得,彼时她若不替月娘出头,难道要眼看着太子打她吗?
也不单是月娘,若是太子欺负元徵呢?
雁卿就想,她要是皇帝就好了——又想,这可不成,她比较笨,大概治理不好国家。
便叹息,为什么世上要有这么大的权力,却让太子那样的坏人去握着呢?
她就轻声答道,“不怕。”
总得有人不害怕的——不然太子这样的坏人可就真要无法无天了。她也不能不护着自己的亲人。
月娘眨了眨眼睛看着她,姊妹两个就在烟云罗的帐子里对视着,片刻后同时团着被子笑了起来。月光明澈落了满帐。
月娘就说,“我也不怕了。”
庆乐王府上口风再严,太子微服出游撞见了燕国公府上两位千金的事也还是半真半假的流传开了。赵世番走到哪里都能碰到同僚背着他说话——太子竟然打了太子太傅的闺女,这八卦太值得议论了!
赵世番心里有气,这阵子对太子便十分的懈怠。跟皇帝私底下聊起来,还力陈自己不堪为太子太傅,请皇帝另选贤能。
皇帝觉着,赵世番这脾气发的有些狭隘了。不过就是小孩子间闹了些小别扭罢了,何至于此?
赵世番也是有苦说不出——难道他能告诉皇帝,你儿子调戏了我小女儿,还将她打得破相了?
当然破相尚不至于,可嘴角确实被打青了。当爹的看着心里绝对不好受。
偏偏皇帝还体会不到他的心情——毕竟是他家猪拱了白菜,又不是他家白菜被猪拱了。还对赵世番说,“听闻你家有两个女儿?”
皇帝觉着自己这提议还是颇为厚道的。这世道确实有这种法则,女孩儿被流氓污了名节,若不去死便只好嫁给这个流氓。当然皇帝觉着林夫人的女儿跟他儿子打了一架还真不至于就“污了名节”,那该是家学渊源。但怎么想都觉得,也只有这一个理由能解释赵世番何以这么羞恼。
不想赵世番立刻便生硬的顶回来,“是,长女乖巧温柔,可惜是个痴儿。次女胆小文静,才六岁,生母卑贱。”
他故意强调温柔文静,却又将能与太子匹配的路给堵死。皇帝倒是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了。
便有些不大高兴——虽猜出来只怕太子没全说实话,可那毕竟是他的儿子。且赵世番又是太子太傅,这般嫌弃太子便有些掂不清了。
就也不软不硬道,“朕早说了,三年不飞不鸣的才是真凤凰,赵卿毋须忧虑。”本来还想多添一句,次女也有长大的时候,好给赵世番多添一份堵——可这个时代看重嫡庶,皇帝还真不想给自己的独子娶个庶女。且庶女比嫡女嫁得好,外人看着只是故事,本家族内却是尴尬了。皇帝也不想得罪林夫人。
赵世番听皇帝真这么说,一面气得说不出话。一面又觉得林夫人真是有先见之明。他确实该考虑立刻将雁卿送出长安了——绝不能让闺女落到太子手上!
不想当天下午皇帝便又将赵世番宣进宫了。
——得说皇帝真心大度。虽被赵世番气得够呛,可一样也没偏袒自己儿子,立刻就将相关人等聚集起来盘问真相。
待庆乐王府上的说法同去传话的太监的说法印证起来,皇帝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气得差点没提着棍子再到太子宫里揍他一顿。
还是想到,如今太子在赵世番手下是有长进的,不能一味体罚。且这件事是不方便流传出去的,终于忍了下来。
皇帝也倍感酸楚——气得几乎昏倒的时候,身边连个能听他说软弱话的人都没有。到底还是转转悠悠又宣了白上人来和他下棋。人年老丧妻时,便格外容易向佛道求平静。
皇帝倒也没和白上人打机锋,只说,“太子很混账。”
白上人默不作声的落子,但看得出心里万马奔腾——皇帝都第三遍说同样的话了,难道还要让他将同样的答案也重复三遍?!
皇帝便道,“赵卿的女儿倔强直率,能拦着不让作恶。朕觉着太子身边恰恰得有这么个人陪伴。”
玉石棋子落上了榧木棋盘,清而锐利的一声响。白上人凝视着棋局收回手去,眉目不动。道,“燕国公的千金,我却见过。”
皇帝当然知道他见过,不正找他问吗?
白上人道,“陛下可知道她有一个同胞哥哥?”
皇帝倒是骤然想了起来——他听过这件事。因这件事,他虽觉着林夫人是个泼妇,却又对她满怀敬意。
白上人就道,“陛下不懂得母亲的心。譬如翠鸟产双卵,你取走第一颗,她会全心去看护第二颗。可你若连第二颗也要取走,她便会拼死啄瞎你的眼。”
这话真是漏洞百出,可皇帝听了竟真觉着被镇住了。也只虚张声势的笑道,“莫非她女儿日后便不要出嫁了?且世上还有比未来的皇后更尊贵的位分吗?”
白上人很想拿皇帝自己的话回他——太子很混账。
笑话——明知道人家姑娘得罪了你儿子,却要让你儿子娶她。这不是故意将人家弄回来虐待报复的吗?
幸而他的桀骜脾气也收了不少,提醒皇帝落子,才又道,“太子分明就是缺少母亲的疼爱管教。世上哪有等着儿媳妇管教儿子的?与其为太子纳妃,真不如陛下自己娶妻。”
皇帝这回终于仔细考虑白上人的建议了。
将赵世番宣进宫,自然要安抚一番,也隐隐带了些致歉的意味。又再度肯定太子确实是改好了许多,这都是赵卿的功劳,赵卿务必再接再厉——这毕竟是国之储君啊!
说完了这些,便又道,“朕决心立后。”
赵世番就吃了一惊。吃惊过后,便也明白了皇帝的苦心。
只默默的想——这一旦立后,只怕太子心里也要有一番大不安、大动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