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温柔,可就连雁卿也听得出她话中的机巧。知道她是咬准了月娘的自卑之心,故意来戳痛她。才要上前出头,月娘已轻轻拉了雁卿的手腕,不卑不亢的顶回去,“是啊,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我有什么可自贬的。”
雁卿听她答得平静,觉出她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平稳轻柔,便知道她是真的没让纪雪给下住。
纪雪很显然有那么片刻没绷住,流露出短暂的恼怒来。雁卿见了,心里真是老坏宽慰——她口笨,过去没少吃纪雪的暗亏。虽懒得同她计较,只不去理会她,可有个口齿伶俐的妹妹来反喷纪雪一口,让她吃一回憋,雁卿心里也是很开心的。
不过,这种时候还是该当姐姐的来出头替妹妹撑腰。
雁卿见纪雪又要开口,便挡到她和月娘之间,道,“我在这里,就不劳你替舍妹操心了。”
纪雪见她们姐妹同心,真有心嘲讽几句。奈何是在徽音殿前,已有宫中体面的嬷嬷探究似的的望过来,只得作罢。轻轻哼笑,“我也只是好心罢了。”便不再纠缠了。
其实雁卿姊妹这一日出现在这里,本就十分让人在意。
原本连着几次入宫,皇后都没有宣召雁卿,她们都理所当然的觉着雁卿已落选了。谁知才对她失了戒备之心,她就又出现了。岂不让人警惕?
月娘更是如此。一看她就比旁人年幼,可容貌、举止、气质却是拔尖的。此刻听纪雪的语气,她竟还是个庶女——庶女也能列席,必然是有哪处得皇后的青眼,以至于连嫡庶之别都盖过了。反而比雁卿更令人在意。
她们倒是猜得很准,月娘会在这里还真是有特别的缘故——皇帝思考很久,觉得挑选太子妃一事,自己还是该尊重下太子的意愿。太子很明显就是喜欢赵世番的二女儿,他若强令太子娶旁人,难保太子没有情绪。万一再迁怒到楼蘩身上,以为是楼蘩故意不令他如愿,楼蘩就太冤枉了。是以只好按捺住自己的不喜,将月娘纳入考虑。若叫了月娘不叫雁卿,未免要惹怒林夫人。是以顺带也把雁卿叫上了。
纵不知晓这原委,旁人也不由就关注了这姊妹俩。见雁卿明艳坦荡的挡在妹妹前头,月娘娇美文静的靠在她身后,便如芙蓉比肩而开,天生就是一道美好的风景。难免就有些心绪复杂。连李家姐姐也是不例外的。
此刻在宫里,四面都是在悄悄关注她们言谈举止的嬷嬷和宫娥,她们便都肯轻易说笑。也只向姐妹两个微笑颔首为礼。
雁卿倒没这份紧张感——主要是亲戚太多了,李家姐姐自不必说,谢嘉琳同宇文秀也都多多少少同她们家沾亲带故。崔道涵是新来的,跟谁都不熟。只纪雪那边是世仇。她又不知道皇后宣她们入宫是挑太子妃的,自然毫无负担,只想着赶紧陪皇后看完菊花,好回家去吃螃蟹……还有新酿的桂花糖浇出来的嫩嫩的桂花藕!
自然是不会如她所愿的。
皇后今日兴致很好,走走停停,不时拉两个小姑娘在手边同她们说说话。似崔道涵和月娘这般才思敏捷的,皇后便随意指着一处风景提起某句诗来;如李英娥和纪雪这样文静雅重的,皇后便随口点评女红同她们话话家常;如谢嘉琳和宇文秀这般贵重矜持的,皇后便和她们说起闺门往事列女事迹。几个姑娘都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同时又暗暗讶异于皇后的广博全能,不觉已起了敬重之意。
独独雁卿半点都不惊奇——这些闺秀里她最早认得楼蘩也最早喜爱她,她知道楼姑姑的深不可测。曾经一度,她想要长大成为楼姑姑那样的女人。自然,在楼蘩对她说“不要学我”时,这目标就已破灭了。
雁卿望着太液池中浩淼的烟波,微微觉得伤感。初夏来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此刻湖中却只余下半颓的残叶。连对岸翠绿欲流的垂柳也已显出枯败景象。原来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流走了。
月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她才回过神来。抬头就看到楼蘩正温和的望着她。雁卿忙垂下头去,就听楼蘩轻轻唤道,“雁丫头,过来我这边。”
雁卿愣了一愣,忙上前去。楼蘩就将手搭在她肩膀上,道,“前头是含凉殿,咱们去那边坐坐。”
雁卿听她声音有些发虚,扶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有些抖。不由就抬头看楼蘩,只见楼蘩面色苍白,雪白的脖颈上汗水沁出,片刻之间就摇摇欲坠了。雁卿忙吩咐一旁宫女,“去取坐具、罗伞来,姑姑似乎是中暑了!”
都已过来中秋,哪里还有中暑之说?宫女们便都暗笑,也并不不在意。可待看向楼蘩,立刻便察觉出不对,就都有些慌乱。
楼蘩眼前黑黄,已有些站立不住,话都说不出来了。就只强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去。
因楼蘩要和女孩们说话,此刻贵妇人和嫔妃们都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赏花。宫女们忙乱着要上前扶楼蘩,楼蘩却挥手驱赶,不肯令她们近身。雁卿隐约察觉到她的戒备,脑中忽就一醒,立刻回头对月娘道,“去找阿娘过来。”又道,“李姐姐、谢姐姐,你们来扶一把。宇文姐姐,你照应着,不要让人乱跑。”
李谢二人一对视,忙上前去。三人合力将楼蘩扶到柳树树荫下躺着。
宫女们果然就要乱起来,宇文秀忙厉言喝住了——她是前朝宗室,也是太子母舅家的人,原就比旁人更有威仪些,再有崔道涵和纪雪从旁协助,倒真能短暂的镇住场子。
不过一会儿功夫,林夫人就已赶了过来——因月娘口齿清楚,传话利落,倒是省去了她了解前情的时间。有林夫人接手,一切立刻就井井有条起来,不多时太医就已赶到。
此刻楼蘩也已略略的舒缓过来。林夫人便叫来步辇,将她送到含凉殿里。
皇帝正在前庭同臣僚议政,听闻禀报只点了点头。
白上人给他剔肉刮骨时他都不动声色,此刻自然不会因为楼蘩一点一事就大惊失色。毕竟楼蘩才二十四五岁,正当盛年。素日里也不是个娇弱多病的。皇帝虽也担心关切,却并不至于自惊自扰。
这头议事要紧,他便吩咐元彻,“皇后病了,你代我前去探视询问——有事立刻差人来告诉我。我随后就过去。”又令人宣白上人去看诊。
他觉着这也是拉近太子和皇后感情的机会。
元彻先一羞恼,片刻后又一阵欣喜——楼蘩突然病了,雁卿她们显然不能就这么离开,十有八_九还得在外头伺候着待命。他此去也许又能见着雁卿。
雁卿此刻确实还在含凉殿外候命。
太医在里头为楼蘩诊断,尚未得出结论。雁卿担忧楼蘩安慰,心里焦急,便有些不安稳。
其余的闺秀们看她如此,心情也越发复杂。
先前楼蘩忽然就晃着要倒,这群小姑娘无有不惊慌的,就她一个临机决断。闺秀们素质固然都是极好的,可能那么快镇定下来,也多仰仗她指挥之功。
且她点的人选也很值得深思。跑腿自不必说,那些人里她真正能指挥动的其实就只有月娘。后头她又一口挑出宇文秀来镇场子——就连崔道涵这个没让她点名的,也觉着不简单。若她是雁卿,头一个想到的肯定是既为太子妃之选,又是她表姐的李英娥。可若是李英娥,只怕宇文秀和纪雪都不会诚心实意的协助她。
选对也不难,难的是那个不假思索。
先前瞧着,明明就是个痴儿……
甚至此刻看她,也十分不精明——旁人都在装镇定,她反而明显的流露出焦躁不安来。
崔道涵斟酌了一会儿,觉得雁卿八成还是蒙中的。
也只有月娘明白雁卿为什么焦虑。她就又悄悄上前握住了雁卿的手。
雁卿觉出手上一暖,心里才略安稳下来,就回头看月娘。
月娘就轻声道,“不要紧的,阿姊。”
只是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身上竟奇异的平静下来。呼吸也平缓柔顺起来。雁卿就回握住月娘的手,道,“嗯。”
这个时候有太监趋步上前,在阶下挺直了身板报唱道,“太子殿下到!”
一叠声的“太子殿下到”传唱过来,待那传唱声挺,便见有华服的俊美少年踩着午后寂静的长影,步履匆匆的进入了她们的视野。
先还各有心事的姑娘们瞬间都步调一致的绷紧了精神,各自垂下头去,分列到两侧。
大多数姑娘都没有瞧见他的模样,只看到那云纹金龙的兖袍和袍裾下皂色云靴步上了台阶。那云靴停处,女孩子们不觉各自惴惴。然而太子也没说什么,就只停了那么一步,就向前走去。
里间立刻便有人迎出来。太子的声音也是十分清雅平缓的,“母后身体如何?”
来人忙跟上他的脚步,道,“太医说是不当紧。只是……”
太子便又停住了脚步,“只是?”
那人便禀道,“似乎还有旁的原委,太医们尚未确认。适才白上人进去了,正在诊治。大约稍后就能……”
话还未说完,里头就钻出个人来。见了太子,倒是僵了片刻,忙上前行礼。
太子道,“出结果了?”
那人就有些吞吞吐吐的,“是……”声音不觉一低,大约知道躲不过去了,就说,“是喜报。”
太子就微微退了一小步,“喜报?”
“是。”那人道,“……皇后娘娘有喜了。”
此言一发,满庭的寂静,片刻后便又嘈嘈杂杂的私语起来。任何人赶上这样的报信都难免有些欢喜雀跃——尤其前头皇后和她们逛着院子就差点昏厥了。虽怪不到她们头上,也难免皇帝不迁怒。谁知竟有这样的转折。骤然松懈之后,少女们的欢喜也是由衷的。
这一派喜气洋洋里,就只有元彻僵冷如冰,连一个动作、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楼蘩让一行女人簇拥着出来时,他才锈蚀一般僵硬的一退。
片刻后他猛的就要上前去。手腕上却忽的一紧。
雁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拉住元彻。她就只是看到元彻的目光——那目光就如一只孤狼,透着冷丝丝的血气,亡命之徒般孤注一掷。凶狠,可又脆弱欲折。
雁卿只是觉着不能让他过去,否则他必定是要做歹毒的蠢事的。
元彻凶狠的瞪了过来,但雁卿实在被他瞪得太多了,何况这回他那眼神也不是真正的凶残。反而更多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雁卿就只退缩了那么一小下,便更不松手的拉住了他。
她明白元彻的心情——毕竟他曾向她诉说过。可她不知道该在这种情形下说些什么。想到月娘先前安抚她的办法,忙往下握住了太子的手,想将他的手暖过来。
太子目光就一颤动。
月娘此刻才回过神来——她没有雁卿的勇气,却也已醒悟到太子此刻的心情。忙道,“恭喜殿下!”对上太子瞪过来的目光,她的声音也不觉放低了,“殿下要当哥哥了……”
片刻的凝滞后,太子的声音已又清雅带笑了,“是啊,真是喜事……”他就低头望着雁卿,“知道雁卿妹妹替我高兴,可也不必……”他就抬了抬和雁卿握在一起的那只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两只手上。
雁卿却也没有多了急迫。她就又确认了一下太子的目光——带了薄薄的明光,微微发红。像是刚刚哭过。
似乎是已冷静下来了。可是很虚伪,那虚伪里混杂着褪去脆弱的凶残。
她下意识的就嫌恶的松开了手。
太子匆忙一握,却只握住一把空气。片刻静默之后,他只轻轻的笑了笑,转身大步向楼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