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二年(606年),春节。蝤鴵裻晓
父亲从前线寄来家书,说战事取得胜利,杨谅已然伏法,待处理好太原的事后,不日即将归来。
这一年,家中因为少了父亲和大哥,总显得极是冷清。但自从收到父亲的信,母亲和艳姬都高兴的做着准备,以迎接父亲和大哥的归来。
自从春节过后,李世民也不怎么来长孙府了,从冰巧、杜如晦等人的口中我得知,这段时日,李世民往越王府去得极多。一来是因了杨曼青的母亲年前过世,李渊和杨素是同袍,他带着李世民前往越王府吊唁很是自然。二来,听闻杨曼青这段时日‘发明’了许多小玩意惹得李世民很是好奇,另外也不知她从哪里得到许多古人的‘飞白体’临摹草帖,惹得大爱‘飞白体’的李世民不时前往……
据房玄龄所言:飞白体是书法家蔡邕受了修鸿都门的工匠用帚子蘸白粉刷字的启发而创造的。笔画中丝丝露白,像枯笔所写,形成‘飞白’,多用于行书、草书,韵律感极强。
不管杨曼青发明了什么‘未卜先知’的小玩意,也不管杨曼青是如何用‘飞白体’玩钓鱼的游戏……因了李世民对她感了兴趣,我却是侥幸起来,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
房玄龄写得一手上好的簪花小楷,自然而然我所写的亦是簪花小楷。说起这簪花小楷,它可是大有来头,是东晋非常有名的女书法家卫夫人独创,卫夫人是书圣王羲之的师傅。这样算起来……我看着在我身边写行书的杜如晦,他的行书字体模仿王羲之的字体十足,似乎我比他高了一辈……想到这里,我眉心一跳。
“观音婢,观音婢。”
长久没来长孙府的李世民已是一路兴匆匆的跑了进来。
慢慢长大了的他再也挡不住那浑然天生的清贵之气,笑起来眉目如画、风神俊秀。但冷起眼来仍旧是几年前那个斜睨天下的孩子,一股淡淡的戾气迫得你不敢深看他的眼睛。
紧跟在李世民身后的是杨曼青。今天的杨曼青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站在一袭白衣的李世民身边,犹若凌波仙子,他们二人……还真相配!
“房先生好!咦,如晦,你怎么又在这里?你不去太学了?”
“只许你逃课,我就不能逃课?你以为我和无忌、安业一般不敢?那个老夫子天天似催眠似的,还不如房先生教得好呢。还不如到房先生这里来旁听受教。”
瞅眼间,只见房玄龄稍有得意之色的挑眉一笑,哪里有未来宰相的半分稳重之态?
不再多说,李世民十分欣喜的将手中抓着的雪纸铺到杜如晦的面前,“来,看看,前些时你还说曼青的字写得不好,今天再看看,是不是骨气丰匀、方圆妙绝?”
杜如晦只好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杨曼青的作品细细的看起来,说道:“比上一次有涨进。可惜,仍旧有欠缺。”
闻言,李世民有些不解的看着杜如晦,“欠缺在哪里?”
“这副字的线条圆润流畅不假,只可惜手腕无力,感觉这些字都飘浮在了纸上。再细看,这副字一味的求的是字形、字体,倒少了许多的字骨。”说着话,杜如晦抬起眼打量了咬红了唇的杨曼青一眼,笑道:“郡主也勿需生气,如晦是实话实说。郡主练习小篆,想必应该知道小篆所求的是端庄稳重,所以说……这字,还待磨砺。”
“如晦所言甚是,曼青领教了。”
眼见着杨曼青敛衽作福,杜如晦似觉不忍,又赞赏说道:“其实依郡主现在这年纪写得这手字已十分难得了。只是郡主如果真喜欢书法的话,现在就得注重字骨了,否则以后在书法上终难得有造诣。来,你看看,观音婢现在的字虽然不够疏密匀停,但布局错落有致,清雅秀丽之中透着一种瘦健的俊美,我敢保证,再过两年,观音婢的手腕有力气了,一定会写出让世人惊叹的簪花小楷,到时候,保不准还有人来索字呢。”
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杨曼青眼中有一丝冷光一闪即逝,我急忙装作没看见,凑近杜如晦身边假装看杨曼青的书法。
“当然了,这可是我教的学生。”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的房玄龄得意之色一直未减分毫,他拿过杨曼青的书法,‘嗯’了一声说道:“如晦所言甚是。”接着,他又抓过李世民手中另外一份书法,“这是你写的?”
见李世民点头。房玄龄又仔细看了看,“尚可。”
“请房先生赐教。”
“世民,一如如晦方才所言,如果你想在飞白体上有造诣的话,现在可不能只顾形而不顾及神。你看看,你写的这个字,虽然占尽飞白体的要领,但……你告诉我,你写字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李世民不解的看着房玄龄,摇了摇头,“不懂。难道先生看到的不只是笔和纸吗?”
“在写飞白体的时候,你的眼看到的也许只有笔和纸,但你的心要看得到划过苍穹的流星,纵过悬崖的瀑布,滚过织布机的细线,还有……”说着,房玄龄呶嘴一笑,一只手摆了摆手中的雪纸,另外一只手却是摸着我的头发说道:“还要看得到观音婢随风飘动的秀发。”
我故做窘态低下头,无意间瞟见杨曼青捏起的小拳头,显见得她在极度的忍耐了。只听房玄龄继续说道:“总而言之,你心中要看得到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的风景,如此一来,你的飞白体就会若那风景般美丽、令人陶醉。只要令人陶醉了,字骨就显现出来了。”
李世民似有所悟,将房玄龄手中的书法抓过来撕掉,“先生所言,世民一定牢记。”
其实,我对房玄龄的这番‘美景’言论一直有些耿耿于怀……
大业二年(606年),六月,父亲回到长安。
一年有余不见父亲,我思念颇深,但父亲……不再如先前般抱起我,也没有一如以往般的先给母亲报平安,他只是有些深沉的看着艳姬,然后抓起艳姬的手示意艳姬随他去说会子话。
我心中有丝不好的预感,为什么不见大哥?
似乎感觉到这老宅中真正的女主的悲伤……偌大的花厅静寂无声,所有的家仆肃手而立!
母亲的一声轻叹漾在了我的心间……
知道母亲只怕是担心她在父亲心中失宠了……看着母亲微白的脸,我悄悄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娘,爹一定是有话要和艳姨娘说。”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从里间传来艳姬声撕力竭的一声‘不’后,紧接着,是她痛彻心扉的哭诉,“我的行布,我的布儿……”
闻言,母亲突的站了起来,扭头看向花厅的后间,接着,她身体一个踉跄,眼中落下泪来。
家仆尚不知缘由,皆面面相觑。父亲急怒的呼声阵阵袭来,“传大夫,快传大夫……”
我的心似被锤猛猛的锤了一下。
长孙府,乱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一记记的敲击在母亲和我的心头。母亲捂着胸口,泪眼婆娑的看向父亲。
多年的夫妻终是心有灵犀,父亲只是沉痛的点了点头,然后抱着自己的脑袋,颓废的倒在了太师椅中。
大哥在太原城中给父亲做内应,他趁杨谅出兵之际将城门封闭,企图和父亲来个里应外合将杨谅一举歼灭在城外,可万不想城门仍旧被杨谅所破,当着父亲的面,杨谅杀了我大哥。当然,为了替大哥报仇,父亲最后让杨谅尸骨无存……
知道了大哥的死因,母亲亦是颓然的倒在太师椅中,不停的举袖试泪,所剩的只有嘤嘤哭泣。
大哥虽不是母亲所生,但在这个时代,大哥是母亲意义上的长子……再说大哥温顺孝道,很得母亲喜爱,母亲的痛楚是发自肺腑的。
“艳儿她今番状况……唉……这段时日,诸事就拜托你了,待会子宫中会来人,为行布表彰……”
父亲吩咐着母亲日后要注意的事项,母亲边哭边点头,一时后,长孙府外果然传来大太监高山的声音:“陛下有旨……”
父亲急忙领着我们一众人跪迎圣旨。
“陛下有旨:长孙晟长子长孙行布,多谋略、有父风。后汉王杨谅起兵,长孙行布奉命守城,遂于豆卢毓等闭门拒杨谅入城,城破遇害。着长孙晟次子长孙安业,以兄功授鹰扬郎将。钦此!”
方方从太学院放学归来的二哥和三哥颇是诧异的看着长孙府中进进出出的一众人,有皇宫里的、有医馆的、还有军营中的……
“娘,怎么回事?”
听着三哥发问,母亲直是抹着眼泪,一把抓过二哥长孙安业,“业儿,快去看看你娘,只怕……”
艳姬自闻大哥噩耗后就病倒了……听了母亲的话,二哥长孙安业急忙往艳姬住的院子跑去。
忙完一切事宜,已然到了晚间。父亲这才将我抱在怀中,接着,从他的怀中掏出一个皮影儿,塞到了我的手上。
手捧着千叮万嘱托大哥替我买的皮影人物面谱,我的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大哥虽然不是我同母的哥哥,但他对我的关爱不比父亲少,他素来疼我,可以说他是除父亲外最疼我的第二个男人,较之我的同母兄长孙无忌还要疼我一些。
一一回想着大哥抱着我上窜下跳躲避着二哥、三哥挠我痒痒的情景,回想着大哥抱着我坐在马上的情景,回想着大哥替我将剩下的吃不完的饭菜替我吃完以免我受处罚的情景……
我恨,恨自己不懂历史!
如果我懂历史,也许就可以让大哥避过这个战争年代所带来的不幸。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大哥不再了,我再也看不到大哥了:怀真,我好想你啊。你信不信我有大哥了,可……又失去他了。
悲伤的氛围一直萦绕着长孙府,失去长子的爹一时间似乎老了许多。我知道,在大哥的身上,父亲寄予了无限的期望。大哥的英年早逝令爹骤不及防,除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外,更多的是后继无人:二哥一味只知玩闹,三哥只十岁的年纪……
因了大哥的事,二哥、三哥停下太学的学业,呆在家中陪着父亲、艳姬。一晃三个月过去了,这种氛围才有所好转,而艳姬也能下床走动了。
艳姬的身心终于有所起色,虽然明知二哥已受鹰扬郎将之职,但她仍旧有所忌惮,她怕,怕父亲最终会将长孙家的家业交予三哥之手,是以总有些郁郁寡欢。
一晃又是一月有余,传来杨素病重的消息。
虽然父亲对杨素修筑仁寿宫的做法不满,但父亲和杨素在多年征战突厥的战争中仍旧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这一天,父亲带着我、二哥、三哥去看望杨素。
本在养病的人不在病榻上,据越王府的家仆说‘在书房’,于是,父亲携着我们兄妹三人在家仆的带领下前往书房。
依旧是那个送走了之桃的书房,如果原来我觉得那书房豪华得贵不可言的话,如今我在书房中看到的却是凄凉。
这位盛传‘兼文武之资,包英奇之略,志怀远大,以功名自许’的争议人物,已完全褪去了年青时的轻侠之态,有些臃肿的身子艰难的站在书桌边,写着些什么。
杨曼青的眼中有着难得的悲伤,而站在一旁的红拂……神色极是复杂。
待杨素终于写毕,父亲方才出声问候。
杨素抬头看着父亲,接过杨曼青手中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长孙郎,你是来送老夫的吗?呀,令媛和公子也来了。红拂,去,替长孙家的公子、姑娘准备一些糕点。”
“越王爷春秋正盛,谈得上什么送与不送?一些讲忌讳的话,越王爷还是不要说的好。”父亲一边说着话,一边要我们三人给杨素见过礼,这才拿起杨素方才所写的字画读道:“作曲是佳人。制名由巧匠。鵾弦时莫并。凤管还相向。随歌响更发。逐舞声弥亮。宛转度云窗。逶迤出黼帐。长随画常里。承恩无所让。”
闻得此诗……我心中一动,难道越王爷仍旧忘不了之桃?也许从来没有得到的方是最好的罢,在这位身经百战的越王爷身上,男女情爱之事一样的难以幸免。
杨曼青心疼的扶着杨素坐下,“父王,写了一天了,憩憩吧。”
“长孙郎,你方才看的这副终归儿女情长了些,再看看老夫另外的一副字画,那才配得上老夫和长孙郎一生的戎马倥偬。”
闻言,父亲有些动容的拿起另外一副字画,又读道:“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孤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兵寝星芒落。戏解月轮空。严鐎息夜斗。騂角罢鸣弓。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床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
这诗,真霸气。不愧为开隋九老之一,这才是真正的‘上马能战、下马能谋’的人物。我心感叹之际,只听杨素说道:“曼青,父王要和你长孙叔叔谈些过往。只怕你们小孩子不喜欢听,去,你们去院子中玩去。那满园的菊花正当时。”
虽然我很想留在杨素的身边听他讲过往的传奇,但话已至此,我不得不随着杨曼青往越王府的花园走去。
越王府的花园很大,差不多比得上大兴皇宫的御花园,二哥、三哥来得少,直是吵着要去瞧瞧,杨曼青命家仆带了二哥、三哥去看园子,她只是携了我,有些落寞的坐在亭子中,手支着下颌想着心事。
她在想什么?依她的未卜先知……她知道了些什么?依我方才查看杨素的神色,只怕很难熬得过今冬了……她也知道了吗?她是为她的未来感到担忧吗?
“观音婢,我再怎么……却没有料到我父王会在今年……”说到这里,她眼睛一红。
原来她对历史也不是全然的未卜先知……看着她极度失落的神情,极度痛切的眼神,我握了握她的手,“曼青,你想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知道吗?虽然我是嫡出……但因了我从出生起就痴痴呆呆的,是以没有人喜欢我。包括我的母亲都嫌弃我。只有父王从不嫌弃我……喜欢抱着我。还有乐珍,她是最护着我的丫头。在我痴呆的时候,所有的人欺负我,只有父王、乐珍护着我。乐珍为了我受了不少的委屈。所以当我清醒后,为了报答乐珍,提升她当了大丫头。”
可怜的曼青……你知不知道,其实你不是杨曼青啊……又或者是经过了6年的相处,你将自己当作杨曼青了呢?
“观音婢。我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我吃了一惊,不明白的看着她……
她淡淡一笑,“陛下决定迁都洛阳,我听大哥说,陛下要修筑一座洛阳城,规模宏大、布局有序为史上罕见。如果……如果父王果然熬不过今冬……那我、我只能和大哥前往洛阳了。因为……陛下念着父王的功劳,已授大哥开封仪同三司一职。”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杨曼青伤心,虽然脸上挂着笑,但那双野性的眼睛中布满了忧伤。
我明白作为孤儿的感受,即便有大哥,但如何比得上父母的疼爱?如果她大哥以后娶妻生子,那她无异于寄人篱下,寄人篱下的日子只怕还比不上孤儿院的日子……
“咦,观音婢,你看。”
我顺着杨曼青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青年在越王府家仆的带领下亦是往杨素的书房而去。
“你认不认识他?”
我摇了摇头。
“他叫萧瑀,是萧皇后的弟弟。”
萧瑀?我吃了一惊,这也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啊,未来的初唐宰相之一。
“想当初,他是‘压轿郎’官……”
从杨曼青的叙述中,我知道这萧瑀当初是以压轿郎官的身份来的长安,初封新安王。那个时候,他姐夫杨广还是晋王,他姐姐萧氏只是晋王妃。杨广和萧氏的大婚过后,独孤皇后见萧氏郁郁寡欢,于是和隋文帝商量将萧瑀留下。一来姐弟相伴以解萧氏的思乡之情,二来可以让萧瑀在隋朝皇宫长大,接受隋朝的教育。因了此,萧瑀留在了长安,和姐姐、姐夫一起生活。也因了此,他和杨广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随着杨广当上了皇帝,萧瑀的地位也是节节攀升,如今官拜中书侍郎。
看着杨曼青一直盯着我的眼睛,我也不好一如以往般的装全然无知,只好说道:“他是国舅爷,能不当官才怪?”
果然,杨曼青狐疑的眼睛转为鄙夷,带了层层讥讽之意说道:“他能官拜中书侍郎,一方面是因了皇戚的原因,另外一方面更是他本身有才的原因。他妻子是文献皇后的娘家侄女,说起来,他妻子和唐国公李渊是表兄妹呢。”
呃……就算没有独孤氏一脉的关系,杨广和李渊本就是表兄弟,即便不扯上萧瑀老婆的关系,萧瑀和李渊也可以挂上边……我正思虑间,只听杨曼青有意无意的说道:“这样算起来,他是世民的姑父呢。”
这种话题也能转到李世民的身上?你是真看中了李世民还是只看中了他是未来的皇帝?看着杨曼青又以打量的神情看着我,我抬起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算着方才她所言的辈份。
“算了,你哪算得清。”杨曼青抓住我的手,又道:“听我大哥说,正因了萧瑀忠诚亮直、不徇私情的个性,陛下将修筑洛阳城的事交予他监督。唉,如果父王不生病的话,陛下一定会将建筑洛阳城的重任交予父王,也只有父王才能狠得下心来完成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真将杨素当父亲了。原来人果然最是适应环境,6年的父女感情让杨曼青生出了对杨素的不舍、敬佩之情。
“观音婢,我很害怕,害怕父王会离我而去。明天,我会去净土寺祈福,在那里斋戒三天,你陪我去,好吗?”
我不知道她到底来自何方,是何方神圣……但她这种魂魄依附的对父母都生出如此不舍之心,那做为‘胎穿’的我呢,有着父母身上精血的我呢,若父母也有那么一天,我又会是何等的伤心绝望……
“观音婢,好吗?”
看着杨曼青期待的眼神,我本想以‘此事要和母亲商量’为由推托,万不想身后传来二哥的声音,“曼青,放心,我、无忌、观音婢都会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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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土寺。
自隋文帝大兴佛法以来,曾遭受灭顶之灾的佛教在此时可谓达到了鼎盛时期。
长捷法师之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只是如今的他更显苍老,酡颜白眉、白须,更有了世外长老之表。
“诸位小施主远道而来,敝寺生辉。请请请。”
长捷法师的声音清若洪钟,略带着丝丝的禅道清音。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众人步入净土寺。
香客云集、香烟缭绕。
我的眼光始终注意着那个一直随在长捷法师身边的孩子身上……他是谁?
年纪应该和我不相上下,只是长得略比我高。一身白布道袍更显他瘦长的身子,一头乌黑的长发似道人般的挽了个髻,插着一支竹簪。眉目清秀之极,最为难得的是他的一双眼睛清澈如许,似一汪幽潭让人不自觉的沉醉。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在打量他,他看向我欣然一笑,未见一丝羞赧,居然有种超凡脱俗的感觉。一时间,我似闻到了芝兰之香扑入鼻端,那笑,似朗月般扑入我的怀中。
“江流儿,还没和观音婢打招呼吧?她就是为师长和你说起的观音婢,她的小字还是为师取的呢。”
江流儿?他就是江流儿?他就是编译《成唯识论》、撰写《大唐西域记》的唐玄奘?汉传佛教史上最伟大的译经师之一,中国佛教法相唯识宗创始人?
“你就是观音婢?”
这似悲天悯人的清音,我震荡的心一时间清静下来,低头敛衽,“观音婢见过小法师。”
‘哈哈哈哈……’的笑声传遍净土寺的每一个角落,只听长捷法师笑道:“观音婢,江流儿还未入我佛门,你怎么能够唤他‘小法师’呢?”
天,露馅了?我急忙瞟了眼杨曼青,显见得杨曼青的眼中也有疑惑,我只好再度敛衽作揖说道:“只是常听家父提及江流儿虽只有6岁年纪,但已通晓《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并且通熟佛教典故。所以观音婢一直以为江流儿是小法师、是戴发修行的弟子,倒让法师见笑了。”
语毕,我偷偷瞄向杨曼青的方向,果然,她似乎颇信我的解释,眼光已然转向了江流儿的方向。
长捷法师点头微笑,‘嗯’了一声后说道:“再过两年,待他通晓《涅槃》,《摄论》后,也许就有定论了,那时候你再唤他‘小法师’不迟。如今,就唤‘江流儿’罢。”
听了长捷法师一言,我们一众人急忙以礼见过。
待我们相互介绍完毕,长捷法师一边牵起我的手,一边牵起杨曼青的手,“走,香案都已备好,去为越王爷祈福罢。”
顺德、冰巧、乐珍、李靖、红拂等人已是命人抬着我们准备的香油随行在了我们身后。
遗憾的是━━签不是好签!
杨曼青的眉结抑郁难舒,中午用斋的时候,她都没什么味口,倒是长捷法师劝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郡主不必过于伤怀。”
“若我不信命、不信天呢?”
看着杨曼青眼中漫染的火苗,长捷法师含笑说道:“一切有命定,一切有天意。郡主的一切都是上天所赐予,又如何不信?”
“法师……您说说,有没有人可以逃脱上天所赋予的命运?然后……然后开始另外一段生活?”
“今世皆因前世因,来生皆为今世果。生生世世,三界五行,又有谁能够摆脱得了它的安排?”
长捷法师说着话,却是含笑看着我。我心徒然一惊,长捷法师这番话明着是对杨曼青说,实则是想说予我听的么?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陡然让我看到了许多……许多……
“佛教是入世的,它强调命运对人生的制约。但它又是出世的,它教人不要悲观、消极。小郡主,你要振作精神,不要沉溺于越王爷的病痛之中,更多的需是面对现实。”
面对长捷法师的温温之谈,杨曼青那一直漫着野性的眸忽有浅湿,“求法师赐教。”
“首先要学会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好人,要学会生活在一个无欲无求的境界中,那样,你的命运在不知不觉中会有所改变。”
“无欲无求……改变……”杨曼青扬起小脸,有些悲凄的看着长捷法师,“改变也在老天的安排之中,是不是?”
长捷法师含笑看着杨曼青,“改变在你的眼中,在你的心里,在你的一言一行中,即来之、则安之,万事随缘。”
“法师,曼青知道您和我是同一天起死回生的,只是法师是世外高人,而曼青道行终是浅薄,曼青请法师赐教以后该如何走过这一程无父无母的路?”
“郡主孝心可嘉,只是心结难开……”长捷法师说到这里,看向江流儿说道:“也不知观音婢他们对安排的禅房可满意?你带他们去看看。”
知道长捷法师和杨曼青有话要说,江流儿温温一笑,“是,师傅。”
在江流儿的带领下,我和二哥、三哥等人边走边看边问。最后来到了我们要借宿的禅房。这禅房在寺院的最后端,依山而建,倒也清静。
“诶,无忌,你听懂了方才曼青和法师的谈话没?我怎么没有听懂。”眼见着三哥摇头,二哥又将眼光看向我,“观音婢,你听懂了没有?”
我当然懂……可是不能懂。是以我也摇了摇头。
“江流儿,你懂不?他们说的是不是禅语啊。”
江流儿看着二哥说道:“一切必然逃不出‘因果’二字,想来师傅和杨郡主所论的应该就是‘因果’了吧。”
闻言,二哥翻了白眼,直是拍着额头说道:“天啦天,一入佛门,满是佛谒,我这槛外之人如何能懂?不懂也罢、不懂也罢。”说到这里,二哥唇畔含笑的看着远方,又喃喃说道:“我只要知道,曼青是一个兰心惠质、孝心可嘉的女孩即是。”
那笑容……我心陡然一惊。二哥如今已是15之龄,以这年龄在这个时代,已到谈婚论嫁之时,莫非……
“姑娘,我和你就住这最东边的一间,看,花园就在眼前。”
冰巧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很快二哥和三哥也急急的挑选了一间离我最近的禅房。乐珍也不介意,只是默默的挑选了最西端的禅房,李靖和红拂做为侍从,依次选了离花园比较近的禅房。
是晚,趁着冰巧熟睡,我悄悄的支开木窗查看四周的动静。日间杨曼青不服命运、想以一已之力改变命运的谈话我可是听进耳中去了的。
虽然杨曼青这段时间很是安守本分,但并不代表着她不会再加害于我,我得保证我的安全才是……
仔细观察一番,没什么异常状况。这般说来,在这寺院之中,杨曼青没有打什么小九九。
只是如今,我瞌睡全无。
如果我记得没错,李无霸应该在这里修行。日间我不问,并不代表着我不关心他,好歹他是我接生的。
想起长捷法师所言‘不到十岁,元霸不得回李府’的话,我都替无霸感到难过,可怜的孩子,明明有父母,却偏偏在在这寺院当孤儿。
若在21世纪,我定然不信那些什么‘相生相克’之语,但经过这奇迹般的胎穿,我不得不信‘怪力乱神’这档子事。
夜,极静,静得我都听得到各个禅房中传来的呼吸声。
可以肯定,所有人都睡熟了。
看了眼睡得安静的冰巧,我悄悄的从窗口爬了出去。
轻轻落在地面,猫着腰四下看了看,没有引起任何动静。我长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开始了我的第一次冒险。
经我的判断,古人修行都要选个山洞什么的……日间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没见到元霸,那说明元霸只怕就在某个山洞中修行,是以,一路鬼鬼祟祟的延着长廊走下来,我的眼光一直在附近的山上搜寻。
最终,我的目光锁定在一处爬满了枯藤、长满了荆刺的山洞。
李元霸应该就在此处。
稳定心神,我悄悄的往山洞方向走去。
一路分花扶柳来到山洞之前,我抻手将那枯藤一一捋开……果然,别有洞天!
外面只当是一座再也普通不过的山洞,其实里面干净整洁,石桌、石椅、石床一应俱全,生活用具诸如茶杯、饭碗皆是竹制。
我的眼光不自觉的锁定在那石床正前方挂着的一幅画━━李渊、窦氏的画像。
一时间,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这里果然是元霸修行的场所,我摸了摸冷硬的石床,喃声叹道:“可怜的孩子。”
“你是谁?”
奶声奶气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我悚然一惊回头,只见一个3岁左右的孩子出现在我的身后,长发披肩,头戴着一顶乌金冠,只是长得也太……太瘦了些,面如病鬼,显见得是营养不良造成的。
“你是元霸,是不?”
见我不答反问,那孩子将两柄大锤拖到石床边放下,他小小的身子利索的爬到石床上,然后才以戾气的眼神看着我,“你认识我?”
他果然是元霸。想到那年大雪纷飞,想到我亲自接生他,我心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有些怜惜的走到他身边坐下,“不知道你听说过我没有?我叫观音婢。”
“你就是观音婢啊。”
居然认识我?
见我很是惊讶的看着他,李元霸白了我一眼,“是师傅告诉我的。听说我是你接生的?”
“呃……确切的说,我只是当我母亲的助手而已。”
“助手?”李元霸歪着脑袋看着我,用小手揉了揉鼻子,“观音婢,我喜欢你。”
咳咳……我咳嗽两声以掩饰尴尬。只听李元霸又道:“如果不是你和高伯母,我和四弟早就没命了。”
“你知道?”
脸上有得意之钯,李元霸说道:“师傅什么都不瞒我。”
“那你……你……”我指了指李渊和窦氏的画像,‘想他们吗’的话没有问出口。
李无霸回头看着画像,再转过头的时候,脸上不再有戾气,眼睛居然眼泪汪汪的,有些哽咽的说道:“这画像还是二哥偷偷的送来的。”
李世民送来的?难怪李世民前一段时间病过一回,看来……这李元霸的命也真是硬!
这个眼泪汪汪的小孩以后将是隋唐的第一好汉,称霸天下的西府赵王吗?如今却是这般的脆弱。我不自觉的出声安慰他,“我听法师说过,十年,只要十年的时间,你们兄弟、父子、母子就可以团圆了。”
闻言,李无霸一抹眼中的泪,笑道:“是啊,我已经3岁了。还有七年,还有七年我就能回家了。”
不想再惹得一个小孩子流鼻涕,我转移话题,指着地上的那一对大锤问道:“这是什么?”
“擂鼓瓮金锤!”
这么复杂的名字?我带丝尴尬的问道:“重不?”
李元霸眼中戾气一扫而过,“总有一天,我会举起它们。师傅说,当我能够举起它们的时候,也是我可以下山的时候。”
看着他瘦弱的身子,我指着大锤说道:“这大锤太重。你现在还小,慢慢来,不要急。再说,你这么瘦,显见得吃得太少……”
不待我将话说完,李元霸出声阻道:“我吃得不少了。现在,我每餐要吃半斗米,要吃五斤牛肉。”
这么多?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那怎么还这么瘦?是不是不够吃?以后我让顺德替你送吃的来。”
“我一餐不吃肉就会犯病……”看着我惊诧的神情,他又道:“为了我,净土寺已经破例了。你如果再送吃的来,让那些师兄弟们如何想?”
那倒是,佛门净地怎么允许吃肉的事发生?长捷法师煞费苦心的将李元霸安排在这石洞之中,想来也是为了其他的弟子不受这肉腥影响。但看着李元霸无辜的眼神,我说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如果你的师兄弟们果然受这些酒肉的影响,那只能说明他们的佛法不够深。放心,只要我还在京城,我就会让顺德送些吃的来给你。如果十年后你仍旧这般瘦的回到李府,窦伯母看见了,会哭的。”
闻言,李元霸眼睛一红,“都是我不好,命太硬。上次二哥偷偷的来见我,听师傅说……二哥大病了一场……”
看着李元霸如今这番可怜兮兮的神情,无形中就让我想起孤儿院中那些初来的、用惊惧的眼睛看着我的孩子们,我悄悄的抱过他轻轻的拍着,“可怜的元霸。不要为你二哥生病而感到愧疚。这说明你的兄弟、父母也都想着你啊。所以你更不能伤心,越发要好好的在这里修行,只到十年后和家人团圆。”
“嗯。”李元霸在我怀中重重的点了点头,“观音婢,那你能够长来看我吗?”
“当然,以后只要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拿来给你。”
“好!”
拿出我在孤儿院中的看家本领,我哄得李元霸终是睡下,这才悄悄的出了石洞。
方步到花园,园中的两道清影惹得我的心一跳,立马躲在了花荫深处。
━━李靖、红拂!
他们是今晚就要私奔了吗?我小有期待的看着二人,只听红拂说道:“李大哥,你当初不是说要追随在长孙将军身侧的吗?如今长孙将军重回庙堂,你为何不去?”
“那是因为你。”
李靖的话说得云淡风轻,但我可以清楚的看到红拂女打了个寒蝉。
“大哥,红拂命薄之人。南朝战乱随父母流落长安,迫于生计卖入越王府中成为歌妓,人……已非清白,配不上……配不上……”
“配不配得上,得由我说了算。”
看着李靖眼中灼灼的肯定,红拂不觉倒退两步,直是咬唇说道:“我命如丝箩不能独生,只能依附于越王这棵大树。我侍候越王多年,看到的人物不计其数,但从来不曾见过如大哥你这样英伟绝伦的人。我知道大哥终非池中之物,总有‘一鸣飞天’的那一天,而那一天,站在大哥身旁的人必然不是残花败柳的我。”
“大家闺秀矜持严肃我不喜,小家碧玉无理取闹我不爱,村野乡姑和我没有共同话题……只有你、也只有你和我有这说不完的话。如果你真想我有‘一鸣飞天’的时候,就陪在我的身边,鼓励我、激励我。你要相信,也只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才能实现满腔的抱负。徐德言、之桃尚能破镜重圆,在你的眼中,我难道还不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徐德言吗?”
这话说得红拂极是感动,那眼中随着月光流淌的满是情之灼色。
见红拂动容,李靖拉过红拂的手,指天为誓,“一片诚心,苍天可证!”
李靖出生世家,生得魁梧且仪表堂堂,不但饱读诗书通晓天下治乱、兴国之道,还练就一身好武艺,精于天文地理,有哪个女子会不爱呢?如今他心怀大志却偏安一隅却是为了她,能不令红拂感动,一时间她心神荡漾,不自觉偎在李靖的身上,“今后无论天涯海角,妾身愿与大哥患难相随!”
李靖又惊又喜,“真的?你终于答应随我走了?”
红拂羞赧的点了点头。“红颜能够有几时,总有老的一天。红拂不想就那般无所作为的老去、死去,一如我的父母般,在历史的长河中没留下一丝一毫的足迹。李大哥是人中之龙,红拂愿意倾力相帮。无论李大哥身边最后站着的人是不是红拂,但红拂做过、爱过就够了。”
李靖仔细打量红拂女,冰肌如雪、面带酡红,仪态不失从容,羞怯不失果敢,欣喜于色道:“只是李某现在孓然一身、飘泊不定,暂时还不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有可能会委屈你的一片真情……”
“你富贵,我富贵;你享福,我享福;你落拓,我来扶;你有难,我来共。”
听着红拂字正腔圆的誓言,李靖很是动容,咳咳……很是少儿不宜……
我不仅扭过脸来,看着天上的繁星:怀真,你说我是在做梦呢还是正在经历?
如果是做梦,为何这么长时间了这梦还不醒来?
如果是正在经历,那依我21世纪的年龄,这缠绵的接吻又如何能算做少儿不宜?
“越王爷如今苟延残喘、行将就木,这个时候走,对他是不是不公平?”
听着李靖的问话,我又回头看向月下相拥的二人,只听红拂回道:“我父亲、母亲……都葬在了仁寿宫的台基下。”
我脑袋‘轰’的一声,原来杨素和红拂居然有着这般的深愁大恨?那红拂还能在杨素身边承欢装笑?这般心机……也难怪她方才能够说出一番大道理的话来。
有些心疼的看着红拂,李靖说道:“好,既然是他失了仁在前,也不能怪我们不义。我们走。”
“诶,走去哪里?”
看着红拂笑颜如花,李靖说道:“天涯海角,哪里都成。”
“那我的奴籍文书还在杨素手中,逃到哪里不都是个‘死’吗?我死不足为惧,影响到大哥就不好了。”
是啊,奴籍。永远的奴籍。除非杨素愿意将奴籍文书交还红拂还红拂自由,否则红拂逃到哪里,官府的追捕文书就能跟踪到哪里,终是会影响李靖的大好前途。
眼见李靖眼中苦恼,红拂笑道:“大哥无需忧心……我心即定、自有安排……”
见园中二人情深意重……我悄悄的回到了禅房。
夜深了,万籁俱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脑中一时闪过李元霸无辜、委屈的脸,一时闪过李靖、红拂深情相依的身影。不想一个晚上,让我发现这许多的事。
李靖和红拂,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是相依相偎、相知相慕,我不知道李靖以后会不会有妾,但我知道,至少近段时间,他们会是非常恩爱的一对夫妻。
雄鸡报晨,我竟一夜无眠,想当然,我的眼睛极红。
“姑娘,莫不是害红眼病了?”
冰巧一大早就大惊小怪的,惹得二哥、三哥都跑过来看,都是心疼不已。我急忙解释说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择床,没有休息好。”
虽然如此解释,但我仍旧是将眼光看向红拂休息的禅房,也不知昨晚私奔了没?
“观音婢,听说你病了,我来瞅瞅。”
杨曼青少有的一袭白衣出现在我的面前,看着她清丽的眼眸,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眼眸已少有了当初的野性和不诲之神。
难道是长捷法师说教的原因,她悟道了?虽如此想着,但我依旧回道:“没什么事,是没休息好的原因。”
“我看看。”说着话,杨曼青仔细的看着我的眼睛,回头对跟随而进的乐珍说道:“你去和红拂说一声,要她回府拿一瓶眼药水来,就是去岁吐谷浑进贡的那瓶雪莲滴露,治眼疾极好。”
乐珍答应着出门而去,而我也说了些‘不用客气’的话,倒是杨曼青说道:“你来这寺院受苦皆是因了我,还讲那些客气的话做什么?还有两天斋戒呢,可不能出什么事。要不然,我就不好和高伯母交待了。”
说着话,她居然亲自为我梳着头发。只见乐珍走了进来笑道:“我看郡主和长孙姑娘真真是一对姐妹花,莫若结拜姐妹的好?”
姐妹?我可不想!
不待我回答,只听杨曼青说道:“这结拜之事哪那么简单,还得双方的父母同意呢。我叫你办的事呢?”
“依红拂的脚力,不出午时就会到。”
杨曼青点了点头,拉起我的手,“观音婢,走,我们看看元霸去。”
想当年,长捷法师抱着元霸回长安的时候,她是一路相随的,也难怪还记得元霸。
李元霸很聪明,并没有透露出我昨晚有探过他的事。而且他对杨曼青的态度有些倨傲,惹得杨曼青甚是无趣,略带愤愤然的拉着我离开了那石洞。
杨曼青终是为她父王而来,要的是心诚。而我只是陪客,是以相对而言我有较多的时间独自在这净土寺转悠。三哥自是陪着我,而二哥……似乎真的喜欢上杨曼青了,他总喜欢呆在杨曼青的身边。
擦过雪莲滴露后,我的眼睛好受了许多,因了昨晚没休息好,是以下午好睡了一觉,再度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冰巧歪在床榻边小憩。我没有吵醒她,偷偷的溜下了床。看着西边的夕阳,我愣了会子神,而后一如昨晚般,我翻过窗户,往李元霸修行的山洞走去。
“劫!”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杀!”这是李靖的声音。
“劫杀何来?”这是红拂的声音。
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绕过前面迂回的亭廊,一棵古老的榕树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蹑手蹑脚、探头探脑、不动声色的委身在了榕树之后。
榕树下的石桌上摆着一副围棋,下棋的二人战到正酣……一个是李靖,另外那个满脸络腮胡子、衣服邋遢但不失浑身气度。
红拂美目含笑的站在石桌之旁看着博奕的人,从她的神态中可以看出,她亦是博奕的高手。
许久,那满脸络腮胡子、衣服邋遢的人长叹一口气,“不想兄台的棋艺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虬髯客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虬髯客?他就是虬髯客?我震惊的功夫只听他又道:“本要将这满怀的抱负施展于天下,不想在兄台这里就受了困,唉,看来……我还是太过自负了些。如果兄台愿意,我愿与兄台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李靖笑着将棋子一颗颗拾起装入棋篓中,又道:“侠士有谋夺天下之心?”
“人道中原物宝天华,是以我来中原看看,果然是块风水宝地。只是你们的皇帝大修长城、大整运河。耗尽人力物力,整得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既然百姓不喜欢你们的皇上,那我来夺了这个天下又如何?我可以给你们的百姓更好的生活,同时也可以给我的部族族人更好的生活。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兄台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到时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难道兄台亦是看不起我昆仑奴的身份不愿与我为伍吗?”
昆仑奴?我有些不明白。
轻笑二声,李靖说道:“无论侠士是什么身份,在李某的眼中,天下万物是平等的。”眼见虬髯客眼中起英雄相惜之神,李靖继续说道:“侠士是长久未入中原,当然不知中原如今人才辈出。李某不过中原一介默默无名的人物,只怕担不起侠士所堪的重任。”
“兄台如此造诣,在中原还只算默默无名之辈?”
眼见着虬髯客怀疑的眼神,李靖笑道:“如若不信,侠士尽可往它处寻访,自当寻到许多才华过我数倍的英雄人物……然后侠士再来看看你是否真能撑起这片混乱的江山?是否真能逐鹿中原?”
拔弄着手中的棋子,虬髯客说道:“兄台豪气如云、仪容气宇,不愧为大丈夫,我又如何能不相信?”语毕,他站了起来,又道:“也罢。你们中原有句话叫‘知已知彼’,我不过是想替我的族人安排一处好去处罢了,怎么能够在不明白塘子深浅的时候就淌进去呢。好,按兄台所言,我就先看看再说。”
李靖亦是站了起来,揖手说道:“侠士能够如此着想,实是大隋百姓之福,亦是铁勒子民之福啊。”
铁勒子民?原来这虬髯客出身自突厥的某个铁勒部落。只是他为了他族人有好生活怎么也犯了‘抢’的毛病呢?李靖兵不血刃为大隋免了一场灾难,这般功夫和父亲是何等的相似,一时间,李靖在我眼中的形象高大起来。
“诶,不要‘侠士、侠士’的讲着,我姓张,名烈。如若不嫌,以后唤我一声‘张老弟’即是。”
久不作声的红拂笑道:“依我看,你们一见相投、定是有缘。莫若结为兄弟的好。”
闻言,虬髯客、李靖相视一笑,算是答应了。
红拂何等机灵,急忙撮土为香,简单的香案已是摆好,只见虬髯客、李靖双双跪在香案前,说了些生死与共的誓言后,二人互通了年纪,李靖居长,虬髯客次之。
两个当世的豪杰,就这般惺惺相惜的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
“大哥,小弟有一个请求,求大哥带着小弟游尽这中原的大好山色、阅尽这中原的豪杰,如何?”
“好。”
“两位哥哥可不能丢下小妹我。”
英雄相惜当如是吧……
看着三人消失的身影,我心中感慨:红拂和李靖,终于私奔了啊。
结束净土寺之行,回到长孙府,恍如隔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从此后,我总是叮嘱着顺德偷偷的将我为元霸准备的牛肉、羊肉送到净土寺去。时不时的我还喜欢买一些衣物让顺德捎带过去。
日子一天天的过得也快。
自净土寺后,红拂再也没有在越王府出现,如今越王府的一众人都关注着杨素的病情,哪还有人顾及失踪的红拂?
我想这其中也有杨曼青的功劳,毕竟杨曼青对红拂和李靖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不但不反对,似乎对他们的事还很是赞赏。
忆及那天李靖、红拂笑着烧掉奴籍文书,和虬髯客相携而去的身影,我羡慕起来,游走江湖、快意人生……
‘啪’的一声,我的脑袋上挨了一下,我吃痛看去,只见房玄龄唬着脸看着我,“观音婢,自从净土寺归来,你就坐不住了,老走神!所以为师说不可和杨曼青厮混太久,那个孩子心有些野……”
房玄龄的话未说完,李世民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观音婢,观音婢,快,越王爷薨了。陛下亲往吊唁,我们都得去。”
杨素去世了?一代枭雄就这般走了?终是没有捱过今冬……我有些茫然的站了起来,任李世民拉着我的手,一路往越王府而去。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杨广,依旧俊美非凡的容貌,依旧不可一世的神情,依旧是让人不可仰望的贵胄之气,从而更显得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神情猥琐之极,后来我知道那个神情猥琐的人是当朝宰相宇文化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杨曼青似乎过于想将我介绍给她的某一个哥哥,然后她就好喊我一声‘嫂子’似的,我才6岁啊,实在是……是以我想办法躲进了书房。
万不想杨曼青也找了来,为了躲她我只好委身在了书柜之中,不过通过书柜的缝隙,对面的镜子我可以清楚的看到躲在床幕后面的杨曼青。她在出书房的时候碰到迎面而来的杨广,是以她只好又退回来躲在了床幕后。
“若他不死,朕一定要灭他全族,如今他死了,倒也省了朕一桩心事。”
“那陛下还要授杨玄感上大将军之职?”
不是开封仪同三司么?还要再授一个官职?杨素生前随着杨广伐南陈、定江南、战突厥、谋划废掉太子杨勇……桩桩件件,可谓功不可没。万不想到死落得杨广一句‘不死终当灭族’的话,听来颇是寒心。从镜子中,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床幕后杨曼青眼中有火在燃烧,同时可以看到她捏紧了小拳头。
“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这可不是虚言。朕再加授他上将军之职一来以显我对他杨家的隆恩浩荡,二来还可以看他是否和朕一条心。如果他和朕不是一条心,哼……”
果然是鸟尽弓藏……耳听着宇文化及和杨广的密谋,我背上出了层层冷汗。心中警铃大作:爹,如果女儿这次能够侥幸逃脱,我一定要劝你离杨广远远的。
宇文化及和杨广密谋完毕,杨广这才走到书桌前看着书桌上的字画,轻声念道:“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
这是杨素的诗。
倒是杨广的神情,颇是令人费解。只见他沉默半晌又道:“良臣……良臣……宇文丞相,朕这般所为,是不是太对不起良臣?”
何止是对不起……连我对杨素都感到悲哀了,何况是怒火中烧的杨曼青?
只待杨广和宇文化及步出书屋,杨曼青才小心翼翼从床慕后出来,她缓缓的走到书桌前,抓起杨广读过的诗,小心翼翼的折好,声音显得极是复杂,“父王,您放心,今日之耻……”
后面的话听得不甚明白,但看她举步而去、步履坚定,想必心中已有了什么决定。
确定书房中再没有第二个人,我推开书柜慢慢的溜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本想快些离开这个是非地,一只手却是搭在了我的肩上,还没来得及尖叫,又一只手已是捂住了我的唇。
“观音婢,是我,是我。”
李世民!
“你别出声。”
我急忙点头,他这才松了手。
我回头震惊的看着他,只见他眼中亦满是难以消化之神,想来定也是听到杨广和宇文化及的话了。只是他藏在什么地方了?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无忌,出来吧。”
天,还有一个?看着三哥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只听李世民说道:“我和无忌见你往书房而来,于是先你一步来到书房躲起来本来想吓唬你一下,只是不想你为了吓唬曼青,居然躲在了书柜中。更不想……”
更不想后来杨广和宇文化及会来这书房中!只是我根本就没有存吓唬杨曼青的心啊。一切皆是偶然。
“曼青听到方才的话,一定很难受。”
耳听得李世民的怜惜之音,我心中居然有莫名的怒气,“那你去安慰她啊。”
语毕,不再看李世民是什么表情,我只是坚定的踏出了书房。我要尽早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充满了是非的地方,还有,我必须劝父亲离开这个黑暗龌龊的朝庭。
即便杨广下令修建京杭运河为以后的水运创造了方便之门,促进了南北经济的繁华;即便他开创科举重视教育引得寒门学子纷纷来朝出谋划策;即便他修建东京让洛阳成为当世最繁盛之地,即便他建立了一整套完善的天朝体系为后来的大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没有什么比方才我听到的还要震惊。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杀驴”这档子事,看来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可避免。那父亲呢,战功赫赫的父亲以后会不会是‘若不死必灭族’的后果?
“观音婢,观音婢,你怎么了?”三哥追上我,直是拉着我的手,“你怎么生气了?”
生气?我生气了?我不明白的看着三哥。只听三哥又道:“二郎脸都红了,你可从来没有这般待过他。”
我霍地回头看向书房的方向,方才那莫名的怒气代表着什么?
犹思良久,我说道:“三哥,你去和二郎说,我不是生他的气,我是生陛下的气。三哥,我是担心……担心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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