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幽禁’在三思园,除却朝中大事诏三品以上命妇前往太极宫宴客外,我一般不出三思园。2甚至武德二年(619年)的元旦、元霄、大赦等国家大典,我均以‘身体虚弱、不堪赴宴’为由拒绝前往皇宫。
我想,慢慢的,秦王妃终究会淡出人们的视野。
转眼入得二月。
这一日练习《黄金诀》后,甚觉疲倦,早早就睡下的人,突地被外院传来的哭叫声吵醒。
听声音应该是个小丫头。
虽然有如云、如月在一个迳的劝说‘王妃娘娘已然睡下,明儿个再来’之词,但那丫头仍旧执着的哭诉道:“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求您见见奴婢吧。求您了。”
“如云。”
听得我的声音,如云快速进内,“王妃娘娘,是佟贵人院中的小莲,蓬头垢面的看着很是骇人,要不要打发了?”
“小莲?”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揣度着她这个时候来找我是什么事?
看了看外面的天,乌漆抹黑的,“想必是急事,你让她进来。”
说起这个佟儿,也是个有骨气的人。虽然获得御封的‘贵人’之姿,但她不似杨贵人、阴贵人般的对李世民阿谀奉承、刻意讨好,而是自搭了一个简陋的佛堂,日日在佛堂唱经念佛。
突地,我心中一惊,算算日子,难道是发作了?
可日子不对啊!
莫非那孩子要提前出来?
在我疑惑连连间,小莲已被如云领了进来,她‘卟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痛哭说道:“王妃娘娘,求您了,救救我们家主子罢。”
“起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娘娘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
王府后院一如雪主所言,踩低拜高、跟红顶白之事常见。由于佟儿不得李世民的待见,那些奴仆们对她自然而然就冷眼三分,吃穿用度每每都有拖欠。听闻,只有眼前这么一个丫头是忠于佟儿的。
看着这个忠心护主的小丫头,再看她哭得满脸似猫抓了般,我心中一软,“起来罢,我尽力而为。”
“谢娘娘,谢娘娘……”一个径的磕着头,小莲并不起身,只是说道:“娘娘……我们主子要生了。”
佟儿是导致我和李世民直接情裂的主要原因,虽然这是我和李世民必要走的路,虽然佟儿是无辜的,但一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仍旧似被针扎了一下,“你说什么?”
“王妃娘娘,今儿申时,我们主子就有些不对了,直到酉时主子就发作了,羊水也破了……奴婢,奴婢不懂,可我们主子也是个倔强的,不许我将事说出去。如今,如今她痛得死去活来,奴婢是趁着主子人事不知才溜出来的。”
溜出来?我再度看了看外面的天,应该是子时时分了。那这个时候不就只剩下佟儿一人?我吃了一惊,问道:“你可有去禀报王爷?”
“奴婢去了的,但……王爷……王爷已然睡了,守卫说不得打扰王爷和小王爷安寝。”
承乾仍旧霸着李世民的床榻,有人敢扰承乾睡眠者:杀无赦。
也难怪这丫头不敢打扰。念及此,我心中一动,“那你应该去找府上的稳婆啊,对,有三个,三个,她们不都在王府中待命么?”
眼泪不可断绝,小莲哭得稀里哗啦,哽咽说道:“奴婢去了的,但她们都睡下了,只听我说了我们主子的迹象后说了句‘不急,还早着呢’的话后不再搭理奴婢了。”
佟儿虽有贵人之姿,但素来不得宠,当然无势。闻言,我怒拍桌面,“这帮势力眼的奴才。”
如云、如月吓了一跳,如云道:“王妃娘娘,要不,我们去摧摧。”
“不,娘娘,求您了。2求您去看看我们主子,她虽倔强,虽然时有昏迷,但口中喊得最多的是王妃娘娘您和王爷啊。”
本因了心中的刺不想管此事,但此时闻言,心中一痛。我缓缓起身,“走,去看看。”
夜深人静,佟儿的房间只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火昏暗,照出一室凄惨之景。
这里,比关押她的柴房好不了多少。
看着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我急忙命道:“如云,去通知王爷,佟儿要生了,他若因瞌睡被吵要怪罪与你,要他找我便是。如月,去将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稳婆抓来,告诉她们,佟儿要生的可是王爷的孩子,若这个孩子出了事,她们一个都活不了。”
眼见着如云、如月去了,小莲再度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谢王妃娘娘,谢王妃娘娘。”
“傻丫头,快起来。你去准备准备,烧些热水。还有,这门、窗都不能开着,都关上,否则你们主子会落下月子病的。”
急急的抹着眼泪,小莲快迅的关着门窗,接着又急忙小跑着去烧水。
怀着复杂的心,我缓缓的坐到佟儿身边,看着她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轻叹一声‘傻丫头’后,伸手拿上她的脉搏。
紧接着,我惊得弹跳起来:没脉像了!
这丫头不让小莲将要生产的事告诉任何人,摆明了是想求死么?
心中一酸,我急忙扶她坐起,毫不犹豫的以手抵住她的心脉,将自己的真气缓缓的输入她体内。
本已消失的脉像又重新跳动,佟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虚弱的看着我,待看清了我的模样,她牵唇笑了起来。
将她缓缓放在床榻上,我凑近她耳边,“佟儿,我来了,来看你了。”
佟儿轻缓的‘嗯’了一声,双眼空洞的看向我的身后。
她还希望有谁来?她还希望谁来看她?
━━李世民!
对,一定是李世民。我急忙握住她的手,“佟儿,我已命如云去通知王爷了,他一定会赶过来的,一定会。所以,你要坚强,一定要争气,好生的将孩子生下来,啊?”
虚弱一笑,佟儿的唇翕翕合合,我听不真切,只得凑近她的唇边,语句断不可闻,依稀传来的话却令我心酸难忍,“王妃娘娘……我知道他不会来……永远都不会来……”
看着她眼角滑落的泪珠,我急忙替她擦试着,“别瞎想啊,王爷一定会来的。要知道,这可是他的第二个孩子呢。他不知道有多高兴。”
“娘娘,您恨我不?”
“不,没有,从来没有!”
“如果不是我,你和王爷不会如此……”
这孩子,心思玲珑剔透,早就看穿了一切么?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傻姑娘,一切不是你的错。”
“我恨自己、怨自己。恨自己破坏了一如我父母般的一段好姻缘,怨自己为什么不早死早超生……同时,我也恨肚中的这个孩子。我想着,和他一起死了罢……”
“别。”我急忙按着佟儿那苍白无血色的唇,“别说不吉利的话。”
“王妃娘娘,你是这世间最好的人啊,一如观音菩萨般善良,你能原谅我这一生的罪过么?”
“没有,你的一生无罪,而且你是这世间最善良的孩子。”
再度虚弱一笑,佟儿的脸上居然有了一抹神圣的光辉,“起初,我想和这孩子一起死,可后来感觉到他在我的肚子中动来动去……我……我就舍不得了。方才,我看到我爹、我娘了,他们不理我,他们看不起我,说我做了妾,还要生一个无人疼、无人爱的庶子在这人世间受苦……我,我又不想生下他了……王妃娘娘,虎毒不食子……你说……我这不是罪过么?”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论你想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孩子好。”安慰着佟儿的同时,我发觉,大量的血浸染着她的床榻。
━━血崩!
我震惊的捂住自己的唇,21世纪,产妇若发生血崩现象都很难活命,何况是在条件简陋的今天。我颤抖的摸着她的脸颊,“佟儿,不怕,不怕,来,别再说话了。听我的,我说呼就呼气,我说吸就吸气,你会没事的,孩子也会没事的……”
随着我的语音落地,三位稳婆在如月的带领下已是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见了我急忙跪拜,“参见王妃娘娘。”
“快起来,救人,救孩子。”
简单的吩咐过后,我将位子让给了这三位稳婆,然后帮着小莲打下手,烧水、提水、给剪刀消毒、准备着新生儿的衣物。
不一时,如云在外低声回话,“王妃娘娘,王爷说他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我霍然回头,只见两颗硕大的泪自佟儿眼角落下。
她定然是听到了。
银牙一咬,我大声喝道:“佟贵人,你安心,我这就去请王爷,孩子的名字,定然是王爷赐名。”
语毕,我急充充步出小屋,但方方关上房屋的门,却听得里面传来佟儿凄厉的叫声。
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我霍然回首,抚着自己的胸口,最后毫不犹豫的推开小屋的门,只见三个稳婆正托着一个小婴儿的身子发着愣。
那婴孩……未有一点哭声且全身黑透!
羊水破裂时间过长,孩子窒息而亡了么?
心中倏地一惊:不,佟儿的命不该如此,不该!
念及此,我急步上前抓过稳婆手中的婴孩,不及细看,我倒提着婴儿的双脚,伸手一掌拍在了婴儿的背部。
一下、二下、三下……
在我都觉得没希望的时候,一声细微的哭声自那婴孩的嘴中传了出来。如释重负般的一笑,我急忙将孩子裹好递到佟儿面前,“瞧……瞧,佟儿,是个……是个儿子,你和王爷的儿子……看,长得好像你啊。”
终究是母亲,这是不能欺骗的事实。
本已只有进气无出气份的佟儿此时似回光返照般的,居然坐了起来,伸手接过孩子,细细的看着。
“恭喜佟贵人,贺喜佟贵人。”
三个稳婆见佟儿生的是儿子,早就换了面孔,变得巴结起来,尽说些恭唯的话,试图讨赏。我冷笑一声,吩咐如月,“去,拿赏钱。王府上下所有的人都有赏!”
眼见着如月去了,我又吩咐如云,“去告诉王爷,他又有儿子了。”语毕,我对如云使了使眼色,如云会心的出门而去。
“王妃娘娘,佟贵人她……她……”
看着稳婆惊慌的脸,知道稳婆说的是佟儿产后大出血的事,神仙也救不了。我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母子好生聚聚。你们将这里整理干净,免得王爷来了训斥你们。”
“是。”
即便替佟儿换了一套又一套衣衫,但那止不住的血仍旧喷薄而出。再也整理不干净了。稳婆们慌张的看着我。
佟儿一心求死,如今死去之于她而言也许是一种解脱。她既有死志,又如何怨得了你们。看着三个惊慌失措的稳婆,我摆了摆手,“去罢,不干你们的事。只是以后,你们记住,不论是哪个要生孩子,不论有多晚,你们都得赶到。否则,家规处置。”
唬得跪拜在地,三个稳婆急忙叩头,“是,王妃娘娘。”
眼见着稳婆们下去了,我小心翼翼的坐在佟儿身边,伸手欲抱过她怀中的孩子,“佟儿,你需要休息休息,来,孩子给我抱着。”
“不。”似珍惜着人世间最尊贵的宝贝般,佟儿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婴孩,“我想再看看,多看看!我,我还想等王爷替他赐名。”
赐名……
以我对他的了解,只怕等不到!
心中一颤,我撇过眼去,避开了佟儿投过来的如花般娇艳的眼神。
时光静静流逝,外间传来脚步声,仔细听去,只有一人。
他果然没来!
我苦笑之时,只听如云的声音打外间传来,“王妃娘娘……王爷回话,说既然母子平安,就不必惊扰府上一众人了,王爷还亲自替襁褓赐了名,只是王爷说也不知这个名字是否合王妃娘娘的意,让王妃娘娘定夺。”
“好,拿进来,我看看。”
如云进屋,迟疑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凑近我耳边说了些话,最后将一张纸条递到我手中,“娘娘,王爷赐的名在此。”
明知这个纸条上什么都没有,我仍旧将如云递给我的纸条展开。
果然,空白一片。
胸中一窒:这个狠心的东西!
我就知道他的残忍。好在先前我给如云使了眼色,如云这番演技倒也做得足!
将纸条小心翼翼揣入怀中,我看向仍旧只是盯着襁褓的佟儿,“佟儿,王爷说,你为王府生了一个小王爷,他的心很是宽慰。同时念你劳苦功高,他也原谅你过往的一切,不再怀疑你是谋劫我的人,让你放宽心,好生的教养这个孩子,它日必保你们母子荣华富贵。”
“宽慰……宽心……”柔柔一笑,佟儿看向我怀中,那里是藏纸条的地方,她轻声问道:“所以,王爷替这孩子取的名是?”
“宽……李宽!”
硕大的眼泪再度从佟儿眼中滚下,她低头亲吻着襁褓那乌青的脸,“宽儿……宽儿……喜欢这个名字不?瞧瞧,你父王原谅我们母子了,原谅了……娘这就放心了……放心了……”
语毕,她枯瘦的身子轰然倒在床榻上,若枯槁的手再也抱不住襁褓,襁褓随着她的手摆向了床缘边。
我急忙伸手接住襁褓,然后凄厉的唤了声“佟儿。”
笑得极度欣慰,似耗尽她一生的气力,佟儿颤抖说道:“王妃娘娘,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人生最美的一个梦!”
她,终是聪慧的。
庶子,如何能够当王爷?
欲杀她而泄恨的李世民,又如何能够原谅他!
而我的话无疑是为她的孩子保障了一条未来的路:王爷之路。
“爹、娘,女儿回来了……回来陪你们了……好美的江南,若那一年,没有碰到你……该多好!”
因为碰到了,所以有了爱。
因为碰到了,所以生了情。
因为碰到了,所以失了志。
生命最终,她是爱着他的,期盼着他的。
哪怕是妾!
佟儿终究是走了,只有18岁的年龄,与我一般大小。而她爱了一生、盼了一生的那个人没有原谅她,甚至没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素来不得宠,葬事自然办得不甚风光。
因了佟儿的死,一向灯红酒绿的秦王府后花园很是安静了几天。
但仅只过了几天,李宽便被皇宫中的人抱走,说是万贵妃思儿心切生了病,李渊在情急之中为李智云找继子,最终将眼光看向了方方出生的李宽。就这般,方方出生几天的李宽被过继给了楚哀王李智云,承袭了智云的王号,封为‘楚王’。
可以说,脱了庶子命的李宽,应该是佟儿在九泉下唯一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