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如果仅仅是与小池的欢娱,根本不足以改变我对世界的看法,更重要的是她所用的工具和产生的效果。
假设我把这个海岛农家看成是桃花园的话,这个桃花园不是柳宗元所描写的那个世个桃园,而是小池精心设计的一个心理诊所。我有什么病,该怎么治疗,全在她的计划之中。
我被算计了,从这点看,小池不知道比我高到哪里去了。
她凭什么可以引导我的心灵?当然,原因有很多。比如,她能够进入我的心灵,她对我无害化的爱护,是我信任她的基础。而信任,是所以心灵导师成功的条件。
还有,就是我对她的敏感,也就是对她所有的言语行为,都可以在心灵中产生效果。有的人抗生素打多了,会产生耐药性。就像母亲对孩子的爱过多,孩子并不会对母亲的爱护敏感。在心灵感受这个问题上,也存在行为与反馈机制的不对等,所谓边际效用递减。
当然,不得不考虑,我是病人,而她很健康。我是病人,这是确定无疑的,而她的健康,并不是说她的心灵就没受到伤害,但她可以自愈。她打我的时候,她也随便治疗了她自己的痛,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痛,怎么治。而我,不自知。
医不自治,但这话对小池来说,不对。
我最关心的是,小池凭什么就比我高?
我承认,我总体上算是一个冷静的人,虽然没有李茅那样死守逻辑的教条,但总没有小苏那样二。我甚至多次自我分析,在对我妈、妍子、小池所起的作用,以及自己的愧疚。但这些分析,对我的心理负担并没有什么帮助。神奇的是,小池这种虐待或者捧杀的办法,却解除了我的心理负担。
我是差在哪里呢?
能力,对心理状态的分析和疏导工具的把握能力。与小池相比,我也看过不少书,我的智商也不明显落后于她。从知道上讲,我也学过心理学。从经历上讲,我见过的人和事,也比她多些。
古人讲: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在这方面,我在小池面前没有劣势。古人讲: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这方面,我甚至比她还要强。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我没发现自己问题的症结,没找到解决办法呢?
想起我跟方姐的纠结,我与乔姐的迷恋,现在觉得非常幼稚,这种头痛医头的方式,简直就是加重心理负担。
而小池的方法是多么高明啊。她给我创造了一个基础的环境:农村。让我回到一个假设的起点,又通过各种场景变幻,利用她的身体与情感,让我体验不同的刺激,最后让我回归到问题本身,用各种试验方法,解决她。
我问到:“你搞这么多花样,是一开始就计划好,需要这么复杂的治疗方案了吗?”
“你终于承认自己有病了,是不是?”小池狡黠地笑到:“我哪有那个本事?这些所有复杂行为的背后,是我自己也有需求,也投入了最彻底的情感,你没感觉到?”
“我感觉到了,你是在利用各种方法寻找我的痛点和热点,这相当于医院的各种检查,你是用的排除法么?”
“呸!不知好歹的东西!让你舒服、激动、解脱,是我最幸福的事情。我觉得,能够为你做这么多,我有成就感。人家要对自己喜欢的人负责,也就是对得起人家自己内心的喜欢。我好心都当驴肝肺了,想让你快乐,你还猜来猜去的,没意思。”
她假装生气,把头扭向一边,我知道,我这企图把感情因素排除在外的,纯粹理论的分析,确实比较残酷。
“不是这样的,小池,你对我付出这么多,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厉害?我如此复杂的心态,居然被你治好了,难道,你真的是我的药吗?”
“你是我的药”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曾经是妍子的药,但并没有治好她的病。我自己也曾经到处找药,治疗自己,但都是病急乱投医。这句话包含了太多内容,还不好跟小池一一说明。
在我思索的时候,她仿佛也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她突然冒出一段话来:“从明天起,做一个没皮没脸的人。说笑、哭闹、寻欢。从明天起,丢掉所有是非判断,我有一个冲动,绽放快乐,安心去玩。”
这明显是修改海子的诗,一如我们刚上岛时所背诵的诗歌。但意义,大不相同。
我们虽然面对面坐着,但石桌已经将我们隔开,那壶茶是我们共有,但思想却跑得很远。
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思考的内容,肯定是她也不知道的。我在想,她为什么比我高。
想了好半天,终于有了点头绪。也许是知识结构和思维方法的问题,她有一种神奇的解剖能力,而我没有。以医生治疗的方法来比喻,一个是西医一个是中医。
我是典型的中医,一出现问题,我总是把自身问题与大量的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相联系,主要靠比喻的思维方式,也就是打比方。这种思维方式,与我的知识结构有关。我所看的书,根子上是传统中国的思维方式,就是天人合一。一个人靠自身的顿悟来理解世界,以自己为原点,企图综合性地得出结论。
但这个结论,经常是似是而非的。比如,中医说:上火了。是以自然界的火来比喻身体状况。其实,这不精确。因为就是上火仿佛西医中的发炎,也分病毒性的或细菌性的,也分免疫系统的和器质性的,精确分析原因,这在中医上,很难做到。因为,中医喜欢管中窥豹,而西医强调显微观察。
这不是说中医没用。也许在中医大师那里,有许多神奇的分析办法。但据我初步的了解,中医在寻找病因时,多数通过望闻问切,多是从外部向里的探寻的一种方式。而本医,搞标本化验,是从里向外地组合。
而心理问题,是典型的内部变化,虽然有很多外界因素引发,但最终问题的症结还是在内部。如果不通过各种试探来寻找内部病因,外部的分析是无从着手的。
比如范进中举这个案例中,病因主要靠邻居们猜,所谓痰症。胡屠夫打一巴掌就好了,这大概属于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而已。而西医中,尤其是近代心理学,分析出一大堆病例,给出一大堆疏解方式,精确性是大大提高了。
由此我联想到,中国古代有如此发达的思想,有如此发达的生产技术,为什么没产生系统的逻辑门类,也没产生科学系统,估计是与思维方式有关。
整体性的思维方式,给人以一种错觉,成为独立于天地的伟大思想者。因为天人合一的缘故,人可以完全理解所有的天地,这就造成了思想的自洽。这种自洽虽然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做到,但在大多数人感觉中,自己就是自洽的。
许多中医喜欢讲一大堆玄之又玄的道理,以为真理包备于我心。甚至有“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的狂妄。但是又能产生几个王阳明呢?朱先生是中医大家,但许多庸医也敢说自己不逊于朱先生,这就是没有判断尺度和标准的弊病。
在今天这个分工细密的专业化时代,那种包容天下的知识分子,已经难以产生了。所谓科学,就是分科学习,专业化才是大家应该走的途径。
我想起爱因斯坦在回答,中国为什么没产生科学,这个问题他的回答。他认为,近代科学的产生,有奇迹的成分。中国古代没产生与伊斯兰文明、古印度文明没产生科学一样,只是没产生奇迹而已,没什么值得责备的。
要我说,土豆和红著也不是中国原产,这并没有什么丢脸的。不妨碍我们种它,并且打它当成主要食品。当然,南美也不需要为没发明水稻而自责,他们只要喜欢,可以欢畅地吃着大米。
近代科学的产生,有赖于古希腊文明中两种东西的发现。一个形式逻辑的发现,比如没有形式逻辑,就无法建立欧几里德几何学。另一个是系统性实验方法的发现,为现代科学的基础:实验,开辟了具体的可操作的办法。
思想上和方法上的奇迹,造成了科学的产生。衡量科学的最重要指标,不是成果和知识,而是产生这些成果和知识的途径。从人的思想来说,思维方法,是衡量一个人科学素养的最根本指标。
在这个方面,小池不知道比我高到哪里去了。
“小池?”
“嗯?不叫我那个人了?”
“我严肃地跟你探讨一个事呗?”我请求到。
“我们两个,这些天,很严肃吗?”她又调皮了。
“现在我想严肃一下。我想问问,你这么聪明,大多数是看书得来的,你都爱看什么书呢?”
我想探求她思维方式的来源,她当然懂我问的重点。
“其实,我们经历过义务教育阶段后,我们的知识结构大概都差不多。但在业余时间,我更多的是看国外的东西。一方面是我从小学英语,我喜欢英语原著。另一方面,我喜欢看小众的东西,以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这些都与高考无关了,属于老师不鼓励的杂书吧?”我这样问,是有点羡慕的。因为,我小时候,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这些知识的。直到大学图书馆,我才知道,自己的知识有多浅陋。当然,她在中学时就看英语原著,这在我这个农村学生来说,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读书除了考试,还有另一个用处,就是给自己以充实感。当我看到一些新的知识时,一想到班上其他同学没听说过这些,内心就有些小得意。你知道,从小我父亲就离开我们了,我只能在书中寻找自己的世界,男人的世界,心灵的世界。我想知道,人们的心态在各种环境中,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究竟会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我看心理学的另一个目的,是想研究男人,当时主要是想理解我爸爸。”
“你理解了吗?”
“当我深入了解人性后,基本上就对婚姻失去了兴趣了。有一段时间,我对男人失望,对自己失望,直到遇见了你。”
我没想到,我也曾经是她的拯救者。
“我能够让你,一个完全没有交集的男人,真正地开心,真正地改变,我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我当年爱你的过程,也是寻找自己的过程。虽然你与妍子的婚姻给了我打击,但我也明白,你跟我在一起的快乐和改变,是真实的,这就够了。我知道,我一旦对你有所改变,将影响你的终身。你中了我的毒,我要对你负责任,所以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深为感动。我突然一把抓住她正在倒茶的手,说到:“既然你要负责,你是发发善心,把我收了吧?”
她笑了笑,轻轻拨开我的手,说到:“不行,我收不了你。因为你的重心跟我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我不太理解“即使不一样,我可以转变成跟你一样的啊?”
“不可能,人是环境造就的。我们只能是动物和神性的伴侣,而不能成为社会的夫妻。庄哥,你是我心灵的那个人、你是我身体的那个人,但你不是我家庭的那个人。因为,我到现在,没有想过组织家庭。并不是我想逃离社会,而是我不太适合,因为我这颗易变的心。”
她此时严肃地跟我说,我知道这是她正式的意思了。
“我需要小众,这是我寻找生命意义的方式。而你却不一样,你需要社会,至少目前,你是这样的。如果不独特,我会乏味的。也许,这是我父亲传给我的,他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他喜欢折腾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人,他带给我妈,只有痛苦。所以,任何人,即使跟我勉强结婚,也只能是痛苦。我可以跟你分享快乐,但我不确定,这种分享,可以保持终身。庄哥,你也不需要改变,因为人是经历造就的产物,故意改变,会让你失去本心,让你痛苦。你只需要记得,在某个时段,我,是真正拥有你的,完整的,那个人。”
这种只求一时拥有、不求天长地久的心态,我也听说过,以前不太理解。现在看来,这类人,大体如小池,对感觉的要求过高,而感觉是易变的。
她所说的概念,我已经有所体会。在每个人身上,同时包含有三种性质:动物性、社会性、神性。反映在心理上,就是本我自我超我。社会性是人性最重要的特征,所以老马才下这个定义: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产物。
在两端,动物性,人类总是企图甩掉它。人们道貌岸然地假装圣人,以适应社会性的要求。但是,这种根本的动物本能在长期压抑中,造成了人本身的压力。这种压力,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性的解释。
拿猴子来比喻,我是最不喜欢猴子的。因为,它离我们这么近,是我们人类的近亲,但它所表现的动物性,却让我如此生厌。可见,为了不让人讨厌,为了适应社会生存,我们要故意掩藏自己的动物性,这是必须的。
猴子是群居的最喜欢打斗的动物了,它们打斗如果仅仅是为了食物还好说,它们其实在食物充足的条件下,也打斗不已,却是因为性。我看过动物园那些食物充足的猴子,为了争取交配权拼命偷袭、冲撞、威胁和侵略同类,这种动物性必然存在于我们身上,只是我们总在掩盖。
但历史却是掩盖不住的。从三皇五帝以来,帝王的女人从两个到四个到八个,一直到后来的皇宫佳丽三千人,其实这是人的动物性的张扬。要从身体需求来说,一个再强壮的男人,对付十个女人就不错了。
神性,人类总想追求它,但它也是自然存在的,但不那么显著。自从人类的思维形成独立的系统后,人类就创造了或者说接触了神性。
黑格尔将之称为“理念”,基督教称之为上帝,佛教称之为如来等。就是最强调社会性的孔子,也不得不要求“祭神如神在”,他也依据梦境的提示,感叹“吾不复梦见周公久矣!”,这是他对神性不可回避的证据。
他把神性归结为“道”,这只是另一种改良。因为人类对神性的追求主要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万物有灵阶段。比如原始宗教,比如现在还有痕迹的拜火教。人类在作用于万物时,万物仿佛投射出人类的思想,这就产生了万物有灵的概念。
第二个阶段,是人格神的阶段。这是典型的将心比心的产物。比如上帝长得跟人一样,有感情和思想。比如菩萨在庙子内供奉,长的是人的模样。古代希腊的神话中,大量神仙与人类一样,有充沛的感情,有错误有冲动,甚至有恶劣和卑鄙,这些都是人格神最丰富的表现。“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是指的人格神。
第三个阶段,是非人格神阶段。神不是一种人,而是一个道理,一个规律。这种神的出现,就打破了偶像崇拜的习惯,进入到纯粹思维的世界中了。这是人类思维体系完全系统化并自洽的阶段,这是人类自已在内心中创造的伟大世界。
但以孔子当时阶段的人类思维水平,可能无法完全摆脱人格神对人类思维和情感的影响,于是他采取了一个过渡性的办法:用祖先崇拜取代鬼神崇拜,这样百姓也好接受,效果还比较好。虽然今天这种方式有很多弊病,但在当时,是进步的。
逻辑是一种思维方式,完全摆脱了神的束缚,连神的名称都不需要。因为它的强大,完全不需要神秘力量的护佑。它从一产生,就强烈地改变着世界。
当人类掌握了逻辑的工具后,实验得出的现象,就可以归类总结了。当实验现象越来越多的时候,人们就用逻辑归类出结论,这就产生了科学。
当然,形式逻辑是思维方法,它在表现形式上,最好的办法是数学。数学是科学之母,逻辑学是科学思维之母。
这并不是说逻辑学有多么高明,但它是现代科学的起点。就此问题,我想在小池那里找个旁证。
“小池,你当年学乐器时,钢琴那么难学,为什么要学它呢?难道,它就比其它乐器的声音好听些?”
她肯定知道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因为钢琴被称为音乐之母,这事可以用来理解逻辑为科学之母的思路。
“你说得没错,钢琴是所有西洋乐器中,最难学的。但是我妈坚持要我学它,是因为这是标准。”
她叹了口气,说到:“学了这么多年,最大的收获是我能够弹什么难度的曲子,而是学会了用一个标准来欣赏音乐。”
“钢琴是乐理的基础,因为今天我们流行的简谱或者五线谱,都是按钢琴的琴键还定音的。钢琴琴键上的每一个间,有固定的物理振动频率,这些频率的分布,严格按十二平均率来计算,有客观的标准。”
“音乐本来是一个非常主观的东西,用客观的振动频率来规定它,是让它有一个固定的可以依据的规范,就像一把尺子,虽然是人造出来的,但你说,如果没有它,我们比较事物的长短,有标准吗?”
我说到“这算是数学与音乐的结合吗?”
“可以算是”她点了点头:“正因为如此,钢琴所规定的音阶,成为所有乐器定音的基础。也正因为如此,它被称为乐器之王。神世界和器世界结合了,就产生了大量伟大的有创造规律和途径的音乐。也正因为前人在钢琴上创造了大量复杂和经典的音乐,把人类手指的灵活程度运用到了极致,所以从难度上来说,后人要想超越前人,是非常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