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帘与天长二郡作为大庆接壤无涯海的极西之地,远不如清远跟江南二郡繁华,但要论起大小来,就算是清远郡跟江南郡加起来都不如其中任何一郡宽广。
林家所在的巨冶城在广帘郡中部偏北的地方,距离无涯海并不算太远,胡尘在与师姐告别之后,也不再耽误,便直奔位于无涯海边的秋幕遮。据传其创派祖师曾为情所困,远走无涯之后,归来便在无涯海边创立了秋幕遮,欲为受过情伤的女子一片静心之地,与巽国的绝情崖虽无关系,做的确是同一件事。
胡尘并未御风而行,想着也离的不太远,便一路步行过去,沿途见闻让其耳目一新,相比起西宁郡广帘的普通老百姓要更委婉些,可能也是因为广帘郡处在永安皇城以及天长郡西潺学宫之间的缘故。
一路走走停停,中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让胡尘一路都在深思一个问题,儒家在世上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胡尘在路过程家庄时,听闻程家庄的庄主程治不但在庆云学宫求过学,还是个举人出身,担任过临县近二十年的县令,如今退休赋闲在家,又自费开办了庄子里的第一家私塾,因此被推举为程家庄的庄主,庄子里的人都说老人学识渊博,为官造福一方,为民则惠泽乡里,实是程家庄之福。
对于大陆之上的四大圣地,胡尘早就听说过,吕道人山间传道,佛家也曾为小尾巴替扛天劫,救下他们三人,九方山也曾在他拜李十二为师前有过照面,冥冥中好像就是儒家没与他接触过,可是依照儒家在大陆之上四处开设学宫,有教无类的态度,不应与他没有交集,他便想着借此机会多多了解下。
程治不是修行中人,并未听过胡尘的名字,有人能上门请教学问,还是个年岁颇轻的少年人,能传播儒家思想,老人当然很开心,胡尘又虚心求教,老人经史子义尽皆精通,不论是仁义忠孝,还是礼智信勇,都有独到的见解,临行时,还赠与了胡尘一幅墨宝,就四个字,却一语道尽了人间修行的真谛。
“随心而行!”
胡尘差点便以为老人看出了他修行者的身份,问及老人对于修行者的看法时,按照老人的说法,他一辈子从来都没见过修行者长什么样,至于有些据说修行者干下的事,老人并不关心是谁做下的,只问这件事的对错以及影响,其中有一句话胡尘尤其记忆深刻,是老人边亲自沏茶边说的。
“年轻人,一个人的能力越大,越要讲礼,礼与理是儒家想让这个世界明白的秩序与规矩,人是由猴子变来的,总不能最后走了畜生的老路,心猿终究要靠规矩来束缚,你只要明白一点,与人讲理总比动拳头要来的更文雅些。”
胡尘当时应声而笑,面对老人的递茶有些受宠若惊,对于老人晚年开办私塾一事也有过疑问,程治给出的回答是,一个人不论走的远近如何,本不能忘。
胡尘并未在程家庄久留,盘桓几天后便离去,除了那幅墨宝被胡尘收下外,程治也并未远送胡尘,按他的话说是人老了,最见不得生离死别,容易伤春悲秋。
此后一路西行,对于儒家所作的一切胡尘感触更多,年幼时本就崇拜胡轻云,由于李钰的缘故,他并未接触到太多的邻里乡亲,随后便是去了清远郡,唯一还算的上对普通百姓的疾苦有所了解的还是在‘屯笼’的那段日子,然后便是一路北行,稀里糊涂的拜了师修了道。
从未有人要求或者告诉胡尘应该做什么,他也从未曾仔细的想过想要干什么,一路走来,得到甲子大比头名好像就顺理成章的事,遇到危险也不少,好像到最后都能逢凶化吉,顶着个‘天命之子’头衔,他却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会干什么。
儒家想要为天地生灵树礼教,讲规矩,以教化之功定天地伦常,道家则讲究个身是红尘身,心是离尘意,清静无为而求太上。佛家胡尘接触的并不多,依他师尊李十二的话是:‘发众生愿,修闭口禅,渡有缘人,为鬼魔憎,四大皆空。’
从张三封小尾巴再到师父李十二,师兄师姐,再到未曾逢面却甘愿将毕生心血所托的齐佑临,他们所有人都不求回报的对胡尘好,其实胡尘很怕,他怕回报不了这些在他离开亲人后胜似亲人的人,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傻了,得蒙他们的照顾才能活到今日,不然他觉得以自己的性格可能出了李府不久就会被饿死。
胡尘也知晓自己身份有些特殊,年幼时的那场遭遇,死而复生让他记忆犹新,难道自己是妖怪?还是真如他跟师姐吹嘘的拥有不死之身,他无法确定,连胡尘这个名字他都无法确定是他自己的,他究竟姓甚名谁,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是好人还是魔鬼?别看他一天嘻嘻哈哈的,其实这些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只是他谁都没有告诉罢了。
曾经他一度以为他跟小尾巴一样,是个大妖,不然为何小尾巴独独留下他看见她的真身,而他看见那些从未见过的血腥场面,并未如一个普通人般吓的晕死过去,好似在他记不起来的某些封存记忆里,那些看起来极其吓人的场面对他而言完不值一提。
胡尘在于张三封小尾巴北行的那段日子里,亲眼见证了一个不信鬼神之说的张三封,是怎样变的疑神疑鬼,又随后好像甘之如饴,见了鬼神之类的传说都想去掺和一脚,而他好似一个局外人般冷眼看着这一切,内心毫无波澜,却要成他好像也并不知情的样子来掩饰。
当胡尘得知张三封只是受人之托一定要带他北行,而目的地便是青莲剑派时,其实他是有过一些怨怼的,不过在那一场彻彻底底的大醉后,他选择了继续隐藏起来,他想看一看那些背后的人想要干什么,而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多的人费尽心思。
不过随后的一些事改变了他对师尊李十二以及青莲剑派的看法,不是因为师尊很早便将代表着宗主的信物青莲剑赐予了他,也不是因为师兄师姐的关怀备至,而是那个叫易三千的老人以及他的故事,故事的结局并不好,老人留给他的东西因为一些缘故他还从未动过,当然除了酒之外。
得到那朵青莲后,胡尘并未觉得有些欣喜,好像这件东西本就是他的,只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李十二曾经数次进入胡尘的识海,除了想跟桃花见面外,见青莲是一回事,他更想确定的是胡尘究竟是不是那个能改变他们所有人命运的人,而胡尘之所以同意,便在于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没有被夺舍,没有被附身,这是李十二给他的答案,胡尘并不满意这样的答复。
曾经李十二让他不要着急破境,他也以为李十二是察觉了些什么,因为当他境界越来越高,他就更加清晰的感觉的到,好像有另外一个更高层次的灵魂在掌控着他的一切,那些梦不仅仅只是梦,是在为某一天他变为另外一个人做准备。
接触过这么多的人与事,他也常常问自己,想要做什么?真的是想求长生吗?可是求得长生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给不出来答案,还有一个隐晦更深的想法让他不敢面对小尾巴、张三封、师姐甚至是曾经的涂舒。
因为他怕他所有的一切的想法都不是他自己的,而那些他拥有过的友情和爱情都是虚幻的,某一天他连自己都不是,又怎能面对他们,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伤害他们,他很怕,怕的想死,甚至希望幼时的经历能再来一次。
这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他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有时连自己想起都觉得会不会是有意为之,所以很多时候都尽量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想人们记住曾经有一个叫胡尘的人,很乖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胡尘也怀疑过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个东西来自张三封的家乡,最后他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真是这样可能张三封早就清楚的知道他的一切,在三人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张三封讲了很多故事与道理,他并没有发现有一个是关于自己的。
面对宋熙泽与师姐林清越,他其实在入门不久便知晓了宋熙泽的一些野心,不过却并未戳破,主要他不根本就不想争什么宗主之位,哪怕李十二早就将象征宗门的青莲剑赐予了他,只是随后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了他的预料,更未料到的是林清越竟然会因此喜欢上他,而他根本不敢接受这些。
这一趟无涯海之行,他本想直奔秋幕遮的,只是心血来潮突然去了黄矛山,然后又到了巨冶城,他以为这些率性而为的想法便能改变一些既定的结果,可是在得知齐佑临身陨的消息后,他才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就是个扫把星,只会给人带来灾难。
程家庄一行后,他一度以为程治就是位得道高人,只是老人的的确确就是个普通人,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那番话语,程治并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却好似能洞察心机般给了他另外一种思路。
胡尘将收进戒指中的那幅墨犹未干的题字拿了出来,迎风仔细观看,良久后微微一笑,收起墨宝,大踏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