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夜风中,董老夫子独坐学宫的烂坷亭中,手执一枚晶莹剔透的棋子,看向云龙王朝的方向,笑而不语。
学宫最近也不安生,一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指着学宫门口大骂,看穿着还都是些读书人,有不少读书人挥毫泼墨在学宫外面雪白的墙上大肆抒发心中不满,更有甚者,泼粪以泄心中之怒,好在巡逻的禁卫军抓了不少人,可是即便这样也总不能吧人部抓起来吧,廷尉府那边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
其实大庆朝堂中一直有不少对于学宫的弹劾,便是历朝历代都对这座位于永安皇城内的儒家学宫也都多有微词,天下有名望的学子虽说不完是从学宫体系中出人头地的,也多少跟学宫有些牵扯。
大陆上读书人不少,很多普通人正是因为学宫的关系,成为了人上人,念着学宫好的,各族都有,心里盼着学宫哪天倒霉的也是大有人在,自家人当然知晓自家人的痛处,要论翻脸骂起学宫来最狠的,也是读书人。
好在学宫上下不论是祭酒大人也好,还是各位老夫子对于这些骂名看的极开,以董老夫子的话就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汤,却坏不了一片海。’
其实老夫子还有话藏在心里没说,那就是‘骂架如果有用的话,还修什么行,打什么仗?”
大庆朝野中对于学宫的不满主要集中在两方面,对于学宫有教无类的施教方式反对者最多,其中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言论最受追捧,因为人族能够力压其他各族占据新月大陆最为富饶的中部地区,儒家学宫功莫大焉。
后来儒家在其他敌对王朝也开辟学宫,又不禁妖蛮这些种族入学宫学习,有教无类,开各族智慧,这才使得人族中不少有识之士对学宫此举深恶痛绝,大庆国内现在都还有一部分论调是认为百年前云龙王朝的入侵,归云学宫要负很大的责任。
而另一些论调就显的别有用心了,说什么‘铁打的永安城,万世的庆云宫,皇帝轮流坐,书卷代代香。’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历朝都有,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并不傻,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文武不分家,才是长治久安的盛世之道。
三国伐庆后,边境连年征战,虽说并未破关,但这些言论又像死了多年的枯草遇到一场大雨,蓬勃发展起来,对于学宫中有些老夫子怀疑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两位祭酒大人听闻这些忧心之语都是洒然一笑,并不在意。
因为很多人并不知道学宫做了些什么,以为文人嘛,除了写诗作词谈情外,又哪有本事左右世间战局?盛世文章乱世刀枪,胡轻云弃文从戎,想凭一己之力开万世太平,又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李廷亿奉董老夫子之命前往归云学宫,责任重大,历程艰辛,时值云龙大庆两国交锋,归云学宫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不提大庆国内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便是归云学宫在云龙王朝不知多少年,两国一开战不可避免的背负起外贼的污蔑,慕容皇族特地派了一军蛮兵驻扎在距离归云学宫不过十里的地方,意味再明显不过。
独孤循所率领的平南大营虽然人数众多,却大多数都属于人族,有些是世代就居于云龙朝内的人族,还有是被掳掠过后被迫迁移的人族,而蛮族一直都是云龙王朝的真正精锐,犹以云龙王朝特有的雪狼骑兵最为凶戾,自从慕容皇族掌云龙朝政后,一直为皇家守卫,甚少出现在世人面前。
云龙王朝疆域辽阔,但适宜居住的地方并不多,京城濯云城最为繁华,归云学宫便在濯云城外三十里的阿夏雪山之下。
归云学宫如今的宫主是夏侯固,像类似独孤、慕容、夏侯之类的姓氏,都是蛮族大姓,夏侯固之所以能成为归云学宫的宫主,除了他是董老夫子的亲传弟子外,夏侯这个姓氏也是为学宫阻挡了不少不怀好意的目光。
得知会有一名学宫王副祭酒的嫡传弟子北来途中,夏侯老先生是既喜且忧,喜的是多年夙愿得偿,晚年还能随侍恩师跟前,又能亲眼一睹庆云学宫的风采,死而无怨,忧的却是李廷亿年纪轻轻,又身为人族,想要在归云学宫中担任宫主一职不知又会平生多少事端。
夏侯固并非纯正蛮族,而是兼具蛮人两族血统,其父为蛮族,其母则是人族,当年因为这件事,被夏侯家引以为耻,甚至派出杀手欲清理门户,后被云游四方的董老夫子救下,收为弟子,夏侯固不负所望,很快在一众人族学子中脱颖而出,名满天下。
后来归云学宫建立,夏侯固便成了宫主,夏侯家本想发难,没想到老先生竟然不计前嫌,主动认祖归宗,那时夏侯固不论名望境界都属当世翘楚,又有学宫在背后撑腰,夏侯家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不论世间王朝如何更替,夏侯固便只是潜心学问,从不牵扯人蛮两族的恩怨,归云学宫到如今至少有一半学子是蛮族子弟,慕容皇族都有数名皇子在学宫中求学。
李廷亿不辞辛劳,历经数年时间终于赶到了学宫,要是不知晓其身份的,凭借一口地道的蛮语,很多蛮族都只会以为李廷亿是个本地人。
夏侯固上下打量着眼前风尘仆仆的李廷亿,欣慰的点了点头,一表人才,神华内敛,气度不凡,光凭这容貌就不知晓会被多少怀春的小娘子惦记,不像自己这么个糟老头子一世未娶。
李廷亿行礼后被夏侯固叫起,上下打量了半天,尤其老头子那油腻的眼神,看的李廷亿心中直发毛,不过却强忍着没有任何表情,他在来归云学宫之前,早就听过眼前这位夏侯老先生的事迹,虽然早就踏入了出神中阶,却一生为推进学宫的事业鞠躬尽瘁,迟迟未能破境,实在令人敬佩。
“廷亿,关于你要来的事情,你师父与老夫子都早就跟我打过招呼了,不过这宫主我一时半会还不能给你,想来你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既然来了,便好好先熟悉下学宫,此地可不必你在庆云学宫,万事要小心为上,不过也不要太过怯懦,毕竟我还在,想要欺负你,也得先过我这关,你且去吧。”
李廷亿躬身行礼后退下,既来之则安之,有些事,不能着急。
听说学宫新从南方来了位年轻先生,学子们都炸了锅,南方来的,必然是人族了,还是个年轻先生,学子们的印象中,能当得起先生一职的,不是半生埋首书山的老学究,便是头花胡须斑白言语间出口成章的老儒生,几时见过年岁颇轻的先生?
尤其是蛮族学子,更是对此嗤之以鼻,虽然在学宫中从不以身份来论高下,但是毕竟是在云龙王朝境内,很多蛮族学子都自认天生高了人族学子一等,学宫中也由此分为了两派,一些大的争斗没有,小摩擦一直不断。
蛮族往往都身材高大,言语举止粗犷,像皇族慕容这样的蛮族大氏,各自血脉的天赋又有不同,有的是从小力大无穷,有的则是擅长驭兽,各有所长。
所以说真正的蛮族大部分从一出生就比普通人族强上太多,这也无怪他们有着无与伦比的优越感,总觉得天下就该是他们蛮族的,却一直被困在北方苦寒之地,难以逾越雷池一步。
云龙王朝也早就学习了儒家君臣相处的那一套,皇子继位也是如此。
慕容羣身为当朝太子慕容乾的胞弟,只要他哥哥顺利继位,他便是亲王,在学宫中他就是蛮族学子们的领袖,与那位人族学子中的领头人袁蒙处处相争,一直占据上风,听的学宫新来一位先生,还是个年轻的人族,便领着一群学子前去李廷亿下榻的地方看个究竟。
李廷亿正在屋内看书,听的门前喧哗,出门一看,见一位衣着华丽身材高大的公子哥领着群男女皆有的学子吵闹不休,心知其来者不善,笑着看向一群人。
“你就是新来的先生?姓甚名谁啊?作过几篇传世文章,写过几首上口诗词,就敢以先生相称?年纪轻轻,想行欺世盗名之事,在我归云学宫可行不通!”
慕容羣一见李廷亿,不由为其容颜所惊,他的容貌在不止在蛮族中便是在人族里已经算的上中上之资了,可是比起李廷亿来还是差上一些,顿时不由心生嫉妒,也管自己有没有失了礼数,张口便要给李廷亿一个下马威。
李廷亿闻言微微一笑,笑容如和煦春风,学子中有几位蛮族女子一时间竟看的痴了。
“诸位与我年岁相当,实在不敢当先生之名,若是不弃,便唤我昌古即可。”
慕容羣见李廷亿稍微退让,更认为其是心中有虚,不敢与他正面交锋,一时踌躇满志,又见几名身后女子一边瞧着李廷亿一边叽叽喳喳议论不休,恼上心头,今日非得让其上下不得才罢休。
“先生何必自谦,今日我们这些学子前来聆听先生教诲,不如就此作赋一首,以慰今日想遇如何?”
慕容羣踏前一步,昂首笑道,身后一群人附和声不断,几名穿的花枝招展的蛮族女子更是拍手叫好。
李廷亿看着慕容羣桀骜的神色,若是今日不能让这些蛮族学子心服口服,异日他又如何当这学宫之主?让那天地垂目?
有凉风从他屋前的一片林子拂过,吹起眼前几缕发丝,李廷亿展颜一笑,随口吟来。
“华裾玉手如青葱,金环垂髫似玲珑。莫道濯云有才子,休问文章练达公。扉前作赋声摩空,笔走龙蛇道苍穹。低眉过客感秋蓬,谁言林前过堂风?我欲垂翅附孤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没想到李廷亿真的就是张口成诗,一群学子被惊讶的目瞪口呆,尤其是那几名蛮族女子,见眼前这俊俏至极的年轻人,不但容貌出众,更是作的一首好诗,纷纷拍手叫好。
慕容羣微微咀嚼这首赋中的含义,脸色顿时红了起来,狠狠的看了眼拍手叫好的些蛮族女子,自觉再也没什么脸面待下去,一拂袖转身气呼呼的走了。
一群蛮族学子见慕容羣都带头走了,再呆下去只会自讨没趣,都跟着灰溜溜的走了,临走时,那几名性格豪爽的蛮族女子还不忘给李廷亿抛媚眼,害的他苦笑不已。
早就听说北地女子多豪放,不过李廷亿志不在此,读书修行人间事,事事难为,他愿往之。
有风从南而来,略显湿润,李廷亿双手负后,望向故国方向,花好月明盼团圆,他只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