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邵清纳闷,“我倒是吃过甜杏糕团。你做的这个豆腐,竟是取材于甜杏?”
姚欢得意:“先生是不是觉得与豆腐看不出分别?其实做法也不难。我在宫中当差的几日,看到御厨里有琼脂粉,厨娘用来做栗子水晶糕。出宫后,我便在街市上买了琼脂粉和甜杏仁粉。栗茸不溶于水,杏仁粉却能煮得像酪浆一般,混入琼脂粉,放凉凝结后,就如豆腐一般。再撒上先生送来的桂花糖,风味更佳。”
琼脂,乃石花菜等海藻中提取的植物明胶。
牛骨、鱼骨中提取动物明胶,海藻中提取植物明胶,汉唐以前的人们就会了。
因此,姚欢在大内御膳所看到琼脂粉,并不奇怪,只是被提醒了而已——这种用于粘合凝固的食物添加剂,是开发各种漂亮点心的必备之物,若再配上天然色素,弄些什么春樱夏荷、秋菊冬梅之类的菓子,定可做咖啡馆吸引北宋名媛的噱头。
而在邵先生看来,眼前这女子,端出什么吃食给他,他都是甘之如饴的。
更何况这道杏仁豆腐上,还加了他邵清做的桂花糖。
邵清于是哪里还会犹豫,兴高采烈地就剜了一口来尝。
“妙极!果然比豆腐还嫩。”
姚欢心道,自然比豆腐还嫩,你们这个时候的古人,又没发明出内酯豆腐,我这琼脂杏仁,可不比老豆腐嫩上几倍?
只听邵清又继续夸赞:“娘子的甜杏豆腐,堪比琼浆玉露。桂花糖,正如清秋金风。嗯,这道点心甚好,教我想起秦学士的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姚欢闻言,遽然一愣。
就在邵清期盼着能看到一种羞涩局促的表情转换时,姚欢却扑哧笑起来。
“这首词我晓得,秦观秦学士的鹊桥仙吧?他还有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邵先生,秦学士这首词,我们巷子里捏磨合乐小人的王婆婆都会背。你道是为何?我姨父每回来看姨母,便要带一首词来,他自己填词功夫不太灵,只好求助柳七、欧阳公、秦学士……”
姚欢说到这里,蓦地停住。
这毕竟是已经离婚的姨父姨母之间的八卦,她也是嘴太大了,岂能就这么拿来说与邵先生听。
也不知怎地,面对邵先生的时候,她就是觉得自己很放松,放松到,可以上脱口秀或者吐槽大会。
邵清心里,却更是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傻?
你做的杏仁豆腐,我做的桂花糖,我比作金风玉露一相逢,你就没明白我的言下之意?
看来,确实是没明白。
或者根本没想到。
要不,怎么跑偏到她姨父姨母的轶事上去。
就算戛然而止,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作为晚辈,在外人面前如此议论长辈的情事很不合适而已。
在她脸上,丝毫看不到愣怔羞赧之色。
自己豁出去撩动,结果是撩而不动。
撩了个寂寞吧!
邵清按下尴尬和挫败感,却也不愿在话题上铩羽而归。
他来,就是要看她的生动面容,听她的有趣言语。
既然如此有违他邵清行事风格的试探,都如老车夫碰上懵懂的马,被带歪了,那,那就还是说说菜吧。
邵清遂又开启技术流模式,侃侃道:“从前只有草原行国之人以酪为浆,如今我宋人亦爱食牛乳羊乳,皇家御厨有专门的奶酪院,开封市肆里奶酪店亦不罕见。娘子也可在水中先加些牛乳,再与甜杏粉、琼脂片同煮,或许更香滑。”
姚欢大受启发,接道:“对呀,若在没有桂花的时节,便做樱桃奶酪杏仁豆腐,梅子奶酪杏仁豆腐,山楂奶酪杏仁豆腐……”
邵清笑着点头:“自是如此。即便在肃杀寒冬,亦可变出花样来。你看,现下吾等做的是蜜糖桂花,到了冬天,则可以摘下梅花,用雪水浸软晾干,再调入蜂蜜,便是我曾经借给娘子那本《林氏清馔》中的蜜渍梅花酱。”
邵清低而温的嗓音,如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曲,不必多用力,便能引发姚欢充满画面感的遐想。
数九寒天,大雪纷飞,坐于窗下,偎着暖炉,一杯香浓的热咖啡,一叠清甜的杏汁乳酪梅花软糕,喝一口咖啡,挖一勺甜品,看窗外琉璃般的冰晶六棱花,轻轻飘落栅台。
邵清见姚欢有神游之象,眼中泛起一层陶醉之意,似乎沉于美梦一般。
他便也静静地望着她,如此相对的片刻宁谧,在他看来弥足珍贵。
然而他未能如愿。
笃—笃—笃—
院门再次被敲响。
邵、姚二人闻声回头,才发现,姚欢方才并未将院门关好。
院外之人只是用叩门声预告自己踏入院来的步伐。
“四……四叔?!”
姚欢看清来人,噌地站起来,却不知是惊是喜还是窘,一时之间颇为手足无措。
“欢儿,原来有客人?”
曾纬几步便走到二人面前,和颜悦色地问道。
曾四郎就有这个本事,一副目光扫过来,七分温柔笑意给了姚欢,三分警惕参研甩给了邵清,泾渭分明。
姚欢醒过来,忙道:“这是教导汝舟的邵先生,呃,当初,也替我看过伤,就是汴河边那次……先生今日,正好出诊路过,来向姨母借沈公的书。”
曾纬向邵清拱手:“在下曾纬,家兄家嫂认欢儿为义女后,颇多挂念。因沈二娘这宅子离国子监不远,在下又是国子监监生,故而有时受兄嫂之托,为欢儿送些衣饰用度。”
邵清还礼:“原来是曾枢相的公子,怪不得姚娘子唤作四叔。”
曾纬畅然一笑,笑意里亦掺了些微的自嘲:“其实也不过痴长三四岁,一声四叔,听起来古怪,在下也实不敢当。”
邵清道:“没什么古怪的,辈分本是伦常之礼,汝舟哥儿比姚娘子小上十余岁,不过唤她阿姊。曾公子若按辈分算来,与姚娘子乃叔侄,便是年纪相仿,她也应称一声四叔。曾公子请坐。”
坐?
曾纬心道,这是沈家的院子,你凭什么招呼我坐?
你一会儿郎中一会儿先生的,便能仗着这名头,光天化日地进到院子里,与她谈笑风生,也不怕左右邻居起疑嚼舌,给她惹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