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保长!赵保长!”
父子俩正说话,院门推开,一大群人涌进来。
瞧面孔,都是昨晚来的佃户。
“你们这是?”赵陀迎上前,见他们一个个满脸愤慨,锄头、柴刀不离身,心里一沉。
众人七嘴八舌嚷嚷起来,吵得听不见说什么。
赵陀双手举起压下,吵闹声立马消停。
“铁山,你来说!”赵陀一指站在最前头的一名壮汉王铁山,他也是赵陀手下管理十户人家的小保长。
“赵保长,你快看看!”王铁山摸出一张布告。
赵陀接过展开来看,赵莽也把脑袋凑过去。
是一张县廨发出的告示,赵莽勉强能看懂字,只是没有标点符号断句,加之从右到左的竖行排版,读起来不太习惯。
王铁山怒冲冲地道:“州上来的庞都头,伙同县廨发出告示,说是朝廷下令,要重开苏杭应奉局、造作局!
从今年夏、秋两税开始,不分户等,夏税每亩多缴十五文,秋税每亩多收二斗!
秋收以后,还要征调丁夫去苏州发运‘花石纲’,两丁抽一!
明年起,余杭县要搞什么‘毁田种桑’,要让俺们多种桑树,四五等户每户多种十根!”
另一个小保长接话忿忿道:“还有,说是朝廷要准备北伐,联合辽东女真人攻打契丹人,从今年起,要加征‘经制钱’,充作军费,按人头算,每丁五文!”
人群里有丁壮叫骂起来:“撮鸟朝廷,瞎折腾!女真人和契丹人打仗,干俺们屁事?契丹人再坏,也和俺们大宋百十年没打过仗,那辽东女真人,听说都是些狼崽子变的,凶着咧,哪能和他们联手?这不叫那啥啥虎皮来着”
大伙又沸沸扬扬地骂嚷起来。
赵陀捧着布告,脸色极为难看。
方腊之乱还未彻底平息,朝廷竟然又要在两浙路加税,重开应奉局、造作局,这两处衙门都是为皇家搜刮奇花异石、聚敛财富而设,几年下来令两浙百姓苦不堪言。
朝廷平叛时,曾下旨关闭两局,百姓弹冠相庆,以为可以减轻赋税负担。
没想到不过半年时间,又要重开两局,俨然不顾两浙百姓刚刚遭受一场战乱侵袭。
赵莽从乡亲口中,弄明白两局究竟是作何用的,也忍不住义愤填膺,跟着挥拳痛骂,简直太欺负人了!
每亩田地多缴纳十几文钱、多收两三斗粮食,每丁多征几文钱,对于富裕的乡村一二等户不算什么,但四五等户绝大多数都是贫苦自耕农、半自耕农,每年口袋里少几文钱、缸里少几斗粮食,可是会死人的。
何况一二等户里,有相当部分是官户、形势户,也就是官僚和大地主阶层,他们家赀巨万,完全可以不在乎这点小钱,也有办法可以免交或者少交。
到头来,朝廷征缴的缺额,还是要从最底层劳苦百姓身上榨取。
王铁山愤慨道:“由泉乡、淤口乡、界石山镇的乡亲,已经组织起来,要去县里问个明白!官府这么搞,日子没法过啦!”
“官府里都是撮鸟贼!没一个好东西!早晓得,去年还不如跟着‘圣公’干他娘的!不让俺们活,俺们也不让他们活!”
“钱氏佃农都聚集在鹅头山下,说是要抬着钱家人的尸体去县里讨公道!咱们也去!”
“赵保长,你快拿个主意!俺们都听你的!”
群情汹汹,人人满面愤怒,眼里流露仇恨,他们聚集在一块,犹如一桶炸药,只需丁点火星就能点燃。
赵莽咽咽唾沫,这副场面将永久铭刻在他心里。
难怪当初方腊在青溪县帮源洞,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起义,短短数月之内,就把起义军队伍扩大到十几万之众。
实在是底层劳苦百姓,苦于剥削压榨太久了。
赵陀环顾周遭,数十双殷切眼睛注视着他,深吸口气大喝道:“我们去鹅头山,和钱氏佃户汇合!”
大院里欢声雷动。
“爹,我也去!”赵莽兴冲冲道。
赵陀却是对他使了个眼色,把王铁山和几个小保长拉到一旁,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几人频频点头,而后招呼乡亲们先行离开赵家大院。
等敞院里只剩父子俩,赵陀才一脸凝重地道:“事情不太对劲,这份告示来的太突然,像是有人在背后故意煽动百姓!”
赵莽睁大眼:“布告是假的?”
赵陀指着布告左下角几个印鉴:“这里有县廨官印,还有巡检司寨印,应该不假。
据我所知,朝廷的确有意要重开应奉局、造作局,却并未正式下令。
这些加税传言此前传扬过一阵子,高县尉派胥吏赶到各乡,召集各地保正、保长,辟谣解释过,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突然发布告示要加税、征调劳役,总觉得有古怪!”
赵莽急忙道:“爹你明知这里面有问题,为何还要带大伙去鹅头山?”
赵陀苦笑道:“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我不答应,他们自己也会去,真要在县里闹起来,围攻县廨,那可是造反逆罪!
有我带头,多少还能弹压一二,先到鹅头山帮着清理钱氏庄子,打听清楚事情原由再说。”
赵陀一只手掌摁住赵莽肩膀:“大郎,你去县城找高县尉问明白,这份布告到底是不是县里的意思!”
赵莽应了声,卷起布告揣怀里。
敞院一角堆满草垛,赵陀扒开其中一垛,取出藏在里面的包袱。
犹豫了会,赵陀解开包袱,露出两口油纸缠裹的长刀。
擦净油渍,刀身光寒闪闪,刃口弧曲,刀头较宽,厚脊薄刃,柄端握把呈虎口状。
“好刀啊!”赵莽眼睛一亮,忍不住惊叹。y
和这两口宝刀一比,那些土兵腰间挎着的只能算砍柴刀。
赵陀拿起其中一口刀,轻轻摩挲刀身,思绪仿佛刹那间拉回到二十年前,在贺兰原纵马驰骋的峥嵘岁月。
轻轻叹息一声,赵陀横托长刀递给赵莽,神情无比郑重:“从今起,它便是你的!”
老爹如此严肃,赵莽也不由得板直身子,双手接刀。
握住刀柄,入手第一反应,这刀好沉!
“此手刀,乃是西夏嘉宁军司下辖冶铁务,召集回鹘、吐蕃、党项三族刀匠,用黑汗国乌金钢以折锻法打造,历时一年也只造出六口,原本作为贡品,进献给当时刚刚亲政掌权的西夏皇帝李乾顺
时任鄜延路都总管种师道与西夏军交战时,意外将其缴获,为这六口刀取名‘破夏’!
另一口则是我大宋军器监仿制,也算好刀,只是比起真正的破夏宝刀,终究还是差了些”
赵陀顿了顿,收起回忆,语重心长地道:“这些年你癔病缠身,爹也不敢多作他想,只愿你平安无事,安稳渡过一生。
如今老天开眼,让我儿恢复心智,爹就把这口宝刀赠予你,希望你用它,做一些真正利国利民之事!”
赵莽眨巴眼,偷瞄一眼赵陀左耳下方,几个指甲盖大小的乌青刺字,仿佛明白些什么。
“爹是想我从军入伍,往后在军中打拼?”
赵陀笑了笑,“你已成人,该如何抉择,自己做主!无论作何选择,爹都永远支持你!”
赵莽捧着破夏刀,眼里升起一层水雾,咧嘴一笑用力点头。
赵陀折身从屋中找来两套皮革刀鞘,灰扑扑陈旧不起眼,用来遮掩宝刀锋芒最好不过。
“如今县里不太平,带上兵刃也好防身。爹走了,路上你自己当心。”
赵陀挎上刀,戴上皮笠,准备出门。
赵莽突然出声道:“爹,我想听你说说那些年在军中的事!”
赵陀脚步一顿,黢黑脸庞露出笑容,略一点头,推开院门跨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