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县廨。
吕将头戴乌角巾、身穿青色葛布长衫,走到正堂县司厅前。
守在厅外的两名持刀红巾军齐齐行礼:“拜见军师!”
吕将微微颔首:“人可活着?”
一名红巾兵士道:“嚎了大半宿,想是药劲过了。”
另一人打开铁索,推开厅门。
吕将叮嘱几句,轻提长衫踏上台阶步入厅中。
大厅正中上方悬一块牌匾,上书两个大字:慎刑
牌匾下方,公案后,宽大交椅上用麻绳绑缚一人,正是庞牛。
此刻的庞牛,上身只穿一件无臂内衫,下身套短裈,披头散发,面目发青浮肿,眼泪鼻涕口水糊一脸。
吕将走近几步,闻到一股浓烈秽臭气,不由掩了掩口鼻。
绑在椅子上几日,庞牛早已大小便失禁。
似乎觉察到有模糊人影靠近,他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吼,犹如犬吠。
吕将把一小袋乌黑色颠茄散倒在水碗里,轻轻搅动,待一碗水变成墨色,捏着庞牛下巴灌下肚。
自从知晓颠茄散效用,吕将试验过几次,只在赵莽身上失效过,至今他也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现差错。
用在庞牛身上,短短几日,就让这个出身行伍的河西汉子疯癫痴幻。
吕将借庞牛之手,激起余杭县民变,再趁势以摩尼教鼓动百姓。
抓捕钱丰父子,抄没钱氏庄子后,庞牛也就失去利用价值。
再以县廨名义发布加税、征役布告,彻底引爆民怨。
方毫、方七佛等人逃出钱塘后,按照吕将指引躲藏在距离县城最远的由泉、淤口二乡,趁机大肆宣扬摩尼教,鼓动百姓起义。
宦塘镇距离县城最近,也是最后一个响应起义的地方。
庞牛斜靠交椅,双目翻白,嘴角流淌口涎,重新陷入癫痴状态。
吕将轻声道:“好好睡一觉,今夜你就解脱了。这张县令大位,不正是你想要的”
仰头看看“慎刑”匾额,吕将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红巾军入驻县廨后,分内外两层守卫,明岗暗哨、交叉巡逻,昼夜不断。
内层守卫主要由三十余红巾军老卒负责,都是跟随方毫从睦州青溪杀出的勇悍之士,不少还是帮源洞方氏族亲。
县廨后堂,小圣公方毫将其设为“行营”。
吕将到时,只有方七佛手持禅杖守在衙堂外。
“圣公可在?劳烦七爷通传,吕将有事求见。”吕将揖礼道。
方七佛又聋又哑,吕将说话时,他紧盯其嘴唇,以唇语辨识其义。
方七佛打了个手势,让他在此等候。
过了会,两个衣裳不整、披散头发的年轻女人,哭哭啼啼跑出衙堂。
吕将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
方七佛面无表情,伸手一指,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进到衙堂内里,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声。
“拜见圣公!”
“军师来了,请坐!”
又过了会,方毫一身白衫,绕过屏风走到正堂,在上首主位坐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口。
他脸上带着嬉淫过后的慵懒、倦怠。
吕将端坐着,上身微欠:“启禀圣公,连同庞牛在内,今夜一共有二十六名人犯受刑。
县廨胥吏六名,庞牛麾下,从鄜延军中带来的副都头、十将、将虞候各级军职者共计九名。
余下都是各乡镇不肯信奉圣教,与义军抗衡的乡绅、县城商户等的家族首领。”
方毫笑道:“军师费心筹划,辛苦了。等今夜把这些胆敢和圣教作对的邪佞活祭明王,我看还有谁敢阻拦义军起事!
挥师杭州,指日可待!军师潜伏多日,当居首功!”
吕将微微低头道:“为圣公尽忠,死而无憾!”
方毫想了想,又道:“庞牛从杭州带来的一都土兵,你打算如何安排?”
吕将道:“一都土兵百余人,鄜延军老卒只有十多个,其他都是杭州附近征募的保丁。
庞牛和这些老卒一死,剩下土兵群龙无首,我打算将其与红巾军合并,再分散重组,安排从青溪跟来的亲信统领,让鲁达做教头,负责操练。”
“好办法!”
方毫抚掌,话锋一转道:“合兵重组一事,我看就交给仇道人主持,也好为军师减轻负担,如何?”
吕将默然片刻,拱手道:“谨遵圣公之令!”
方毫双目微凝,似乎对吕将没有即刻同意有些不悦。
“对了,我看赵莽父子武艺不错,让他们像钱丰父子一样,玩‘父子竞食’的戏码,想来更有意思!”方毫饶有兴致。
吕将正色道:“赵莽父子与鲁达有旧,我们还需要鲁达率军吸引杭州官军注意,万不可在关键时刻,让鲁达与我们生出嫌隙。
如果圣公不愿放赵莽父子离开,倒不如早日将其秘密除掉,再找个借口哄骗鲁达。”
听他一说,方毫顿时没了兴趣,“就依军师所言,过几日趁鲁达专心操练兵马时,找机会杀掉赵莽父子。”
吕将道:“此事须做的干净些,以免让鲁达生疑。”
方毫嗤笑道:“无妨,鲁达有勇无谋,满心思要救他的宋江哥哥。
却不知,宋江早已和我们取得联络。
那梁山贼在杭州苟且活命,身边尽是刘光世、黄迪、杨可世一干西军将领,犹如羊羔进了虎穴,想必每日过得战战兢兢。
鲁达在余杭起事,宋江才有希望趁机脱身。
至于事后鲁达生死,宋江只怕和我们一样,全然不在意!
呵呵,所谓‘呼保义’,不过如此!”
吕将道:“梁山泊三十六将,个个武艺超群,只可惜都是些意气用事的草莽之辈,那宋江外宽内忌,眼界狭窄,当初横行河朔时,贪恋东京两路富贵,四处打家劫舍,抢掠民财,直到朝廷失去招安耐心,调集大军围剿,才仓惶南下淮北。
若是在起义之初,兵威正盛时果断杀入淮西、荆襄等地,依仗水军之利和朝廷周旋,又哪里会落得海州兵败、被迫请降的下场!”
方毫初听之下,觉得颇有道理,可转念一想,总觉得吕将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
“军师有何谏言,不妨直说!”
方毫眯眼,像一条窥伺猎物的毒蛇。
吕将长揖及地,郑重道:“属下是想提醒圣公,宋江犯的错,老圣公起义之初犯的错,如今我们万万不可再犯!”
方毫脸色立时变得难看,冷冷道:“你的意思,我父兵败帮源洞,是因为没有听你吕氏父子,还有陈箍桶三人的话?”
吕将平静道:“老圣公兵败有诸多原因,但在起义之初,决策失误绝对是主因之一!
当年攻下睦州,我和父亲吕师囊,建议老圣公集中兵力直捣江宁府,占据江南龙兴之地,控扼吴楚水陆咽喉,一面划江而守,一面逐一平定东南州县,收敛赋税,立足根本,以成基业!
老军师陈箍桶则主张跨江北上,直击东京,搅乱中原形势,乱中取胜!
可老圣公不听我三人之言,执意要分兵攻打杭州和婺州,以至于被官军逐一击破”
“够了!”
方毫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我知你吕氏父子自忖才略过人,向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就连我父亲,只怕也被你父子瞧不起!
但你别忘记,圣教是我父亲一手创立!当年起事,冒死联络十里八乡,聚拢乡民之人是我父方腊!
他才是圣教之主,红巾军统帅!
而今兵败,你们就想把责任推卸到我父头上?
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吕将摇摇头,语气依旧平缓:“圣公是义军之主,这一点无可动摇!属下只是想请小圣公总结经验教训,避免重蹈覆辙,别无他意!
帮源洞一役,圣公兵败被俘,我父吕师囊,连同圣教元老三十九人,一并被杀。
此仇,不共戴天!
唯有重建圣教,重整红巾义军,诛灭昏君奸臣,方能报仇雪恨!”
方毫冷冷看着他:“老圣公遗志自不敢忘!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取回藏在杭州城里,价值二十万贯的黄金!
有这笔钱,才能囤粮聚兵,重整旗鼓!
你那些远大宏伟的布局设想,才有希望实现!”
吕将鞠礼:“属下一定尽心竭力,助小圣公早日重振圣教!”
等到吕将退下,方毫在堂室里负手踱步。
他猛地拔出横放在兰锜上的长刀,发泄似的把一架竹木山水画屏风砍断。
方七佛不知何时进到堂室里,面无表情,静静看着他。
直到几扇屏风被砍得稀烂,方毫才提着刀,气喘吁吁停下手,大口喘气,满脸病态殷红。
方七佛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说,吕将有大才,且对圣教忠心,值得信任。://y
方毫把刀一扔,语气森冷:“他效忠的是圣教,不是我!”
方七佛还要比划什么,方毫却没耐心看,大踏步从他身旁走过,出了后衙。
黄脸老僧无声叹息。
ps:历史上,吕将劝方腊的原话是:“直据金陵,因传檄尽下东南郡县,收其赋税,先立根本,徐议攻取之计,可以为百世之业。”
陈箍桶则主张渡过长江直取中原。
方腊谁的话都没听,亲自率军南下攻打婺州、衢州(浙江金华、衢州),派方七佛率偏军北上往秀州打,一路打到杭州。
方腊动静挺大,打了大半年,一处有价值的战略要地都没拿到手。
吕将和陈箍桶是有眼光的,特别是吕将,太学生出身,才学在起义军里绝对是拔尖的。
吕将一个太学生,参加方腊组织的农民军起义,也算是北宋末年学生运动的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