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鸣镝从山腰树林射出,急速冲向高空,发出一阵尖啸音。
以禅寺为中心,四面山腰突兀地响起擂鼓声。
紧接着便是潮水般喊杀声,如浪潮从山腰向山顶奔涌。
战斗在所有通往禅寺的山径同时打响。
南山腰一处小径背靠山体,不足丈宽,旁边就是数十丈深沟谷。
小径狭窄难行,却是通往禅寺最近一条路。
折可存亲自率领一个大队锐卒,手执长方尖顶旁牌、手刀、弓弩,五十面旁牌三面合拢,军士躲藏其中,犹如一列车厢,沿斜坡窄径缓缓前行。
长方旁牌是大宋步军制式重盾,每面三十余斤重,通常搭配步人甲,组成大宋重装步兵的基础防御装备。
红巾军居高临下,弓弩“唰唰”密射,落在旁牌上发出一连串“噹噹”声,无法对官军造成太多伤害。
有押队专门负责透过缝隙,观察高处贼军动向,找到机会立马下令反击。
顶部旁牌齐刷刷往侧面挪开,犹如平开窗户,官军弓弩手起身还击。
一轮齐射后,占据高处有利地形的红巾军反倒死伤大片。
红巾军搬来石块、檑木,朝旁牌阵抛砸。
有几面旁牌被砸碎,有军士被砸得脑浆四溅。
官军迅速收拢阵型,用剩下完好的旁牌,尽量保持阵型完整。
太轻、太小的石块木头,无法对旁牌阵造成伤害,太重、太大的搬运起来又颇为迟缓,给了官军反击机会。
快逼近山坡时,旁牌阵四散开,各中队、小队负责清除一个方向的顽抗贼军。
折可存双手持朴刀,率领两个小队冲上高崖,与占据这处高地的数十名红巾军展开近身搏杀。
片刻后,南山腰方向红巾军开始仓惶逃窜,有的逃往山顶禅寺,有的钻进密林逃往山下,更多的则是被杀被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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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寺里,直到战斗打响一刻钟后,俞道安才慌忙提着裤子从后山洞赶来。
“怎么回事?”
陈箍桶面色难看:“河东军正在猛攻!”
俞道安大吃一惊:“折可存那厮,莫不是疯了?”
几个头领惶恐道:“俞法王、军师,赶快想想办法!再不突围,鸟官军可就杀到山顶了!”
“怎么办?”危急关头,俞道安脑袋一片空白。
陈箍桶叹口气:“为今之计,只有全力突围,先逃下山,再想办法和小圣公取得联络。”
俞道安满头大汗,“对对对!就按军师说的办!
你们还愣着作何,赶快收拢兵马,准备突围!”
俞道安朝几个头领怒吼一嗓子。
“还有那赵子偁!老子没活路,他也别想活!”
俞道安恨恨一跺脚,抄起大刀冲进观音殿。
陈箍桶看着他匆匆而去,摇摇头叹息道:“圣公乃不世英雄,可惜手下多是犬豕之辈,如此又岂能成事”
这一刻,陈箍桶有种心灰意冷之感。
俞道安凭借勇武战功成为护教法王,这支红巾残军也以他为首。
可此人空有勇力,却贪享淫乐,全无半点谋断。
离开他,陈箍桶自身又无威望和能力,使得各头领臣服。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此前,俞道安还肯听他劝说几句。
自从和仇道人碰面,商量好突围汇合之事,俞道安自认高枕无忧,日渐放纵,哪里还会听他半句唠叨。
眼看官军旗帜出现在山顶,陈箍桶有种预感,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他攥紧手中刀,目光逐渐坚定。
就算死,也不能落入官军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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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战斗刚一打响,赵莽、史军十人从禅寺后的密林钻出。
穿过密林就是那处陡崖,红巾军无人想到,官军会派人从这条绝路潜入。
密林外无人看守,赵莽辨认方向,远远看见禅寺观音殿飞檐一角,招呼弟兄们就要赶去。
史军拽住他,侧耳听听,指着密林另外一处道:“那边有女人哭声,去看看!”
赵莽仔细听听,除了山林风声,果然有一阵细微哭声传来。
史军摸摸一对招风耳,嘿嘿笑笑。
一行十人穿过林子循声找去。
林子深处,树荫掩蔽下,有一处山洞,洞口有两名贼军把守。
赵莽接过一张白桦弓,拉动弓弦试试弓臂张力,大概七斗左右,四十公斤出头,不算重。
搭上一支羽箭,赵莽瞥了眼史军。
史军无声一笑,张弓搭箭。
两人分别瞄准两名贼军,几乎同时松开弓弦,两支羽箭从林子里射出。
史军的箭射穿一名贼军咽喉,当场毙命。
赵莽的箭歪了些,射中贼军胸口,许是满弓力道太大,箭镞卡在胸骨间隙,那贼军倒地惨嚎。
史军抬手补射,张弓搭箭一气呵成,箭簇正中贼军后颅。
赵莽咧咧嘴,史军拍拍他肩膀:“别用太大力,筋肉绷得太紧,自然失了准头。
你还是射少了,多练练,摸到窍门就好。
我大宋战兵尤重弓弩,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大宋军士,弓弩不过关可不行!”
赵莽瞥了眼他耳下刺字,嘀咕道:“当兵要刺字,太丑了,我可不干!有没有法子不刺字,也能当兵?”
史军笑道:“我大宋军队,唯独‘效用兵’无需刺字!且单列军籍,就算普通军卒也能三年迁转一次。
不像俺们,不立战功的话,五年无过错才能迁转一次!”
赵莽眼睛一亮:“如何才能当上效用兵?”
史军挠挠头:“俺不清楚,反正很难。你只见过赤脚乡农参军入伍,可见过那些读书人,甚至考中功名的士子,也争抢入伍?”
赵莽愣了愣,茫然摇头。
史军嘿嘿道:“这就对了,效用兵待遇优厚,迁转迅速,乃是一条升迁捷径。
读书人心眼多,脑瓜灵,科举考不过,就应募效用兵,往后再想办法立功、升迁,再转资入仕做官!”
赵莽拱拱手:“史大哥懂得真多!”
史军咧嘴道:“俺哪懂,都是听折将军说的。折将军常骂俺们不肯读书,脑瓜笨,就常拿这些吓唬俺们。
说俺们不读书,今后一辈子做不上节级、将校,一辈子替别人卖命!”
赵莽笑笑,把史军的话记心里。
效用兵不刺字,待遇高,如果今后决定入伍打拼,一定优先考虑。
当兵刺字源于五代时期,起初是为防止兵员脱籍、逃阵。
大宋立国,保留这套制度,演变至今却完全变了味,成为士大夫阶层对行伍者裸的侮辱。
大将军狄青,草泽人出身,凭借战功当上枢密使,算是大宋立国以来,底层武人成就天花板。
仁宗皇帝劝他把脸上刺字抹除,狄青婉拒,未尝没有几分替天下广大行伍者鸣不平的意思。
可惜,狄青终其一生都受到文官集团打压、排挤、防范。
大宋皇权和士大夫阶层,千方百计防范武臣擅权,贬低武人地位、践踏武人尊严,却又不得不耗费大量税赋养兵,真可谓讽刺。
刺青从诞生起,就不属于主流文化。
在大宋,只有禁军、乡兵、部分地区的保丁身上有刺字,还有就像“林冲”一类的“贼配军”,犯了过错发配充军。
其他喜欢一身文绣的游侠、豪杰,充其量也不过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不良子弟。
东京有专门的刺绣从业者,展示身上花花绿绿的图案,也不过以此作为谋生手段,博个新奇,图个打赏。
就好比人体艺术,看热闹的居多,真要自己去弄,有几个乐意?
赵陀与人会面交谈,总会习惯性地稍稍偏头,避免让自己耳下刺字直面对方。
县尉高志常戴辐巾,几乎把整个脑门遮严实,只为不露出额头刺字。
赵莽从小向往军营生活,来到大宋,琢磨来琢磨去,除了进入行伍,好像也没其他出路可走。
读书科举是不可能的。
钱丰连县学都考不上,在余杭县牢做狱友时,经常安慰赵莽,嘴里还能拽两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之类的所谓圣人之言。
赵莽自知学识还比不上钱丰,所以,此生必定和科举无缘。
一时间,赵莽思绪良多,为自己将来的前途、命运做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