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赵莽一行抵达水口驿。
车把式向驿丁讨个方便,灌满水囊,便赶着骡车原路返回。
驿令核验公凭后,客客气气请赵莽三人入内歇息,亲自安排食宿。
水口驿只是一处小驿舍,驿令一人驿丁三人。
驿令是长兴县派驻的一名小吏员,驿丁则由附近三四等户人家轮流出人应差,算是夫役的一类。
这地方位置偏远,也不是湖州境内主要驿路,平时往来迎送的官员极少,每月只有两三次接待工作。
赵莽三人,还是当月第一批。
驿令是位伶俐人,一眼看出以赵莽三人的扮相气质,绝对不是现任官员。
又拿着杭州州衙开具的凭由,应该是哪位杭州官员的家属亲朋,花公家钱外出游山玩水。
这种事驿令接触多了,早就习以为常,拿出驿舍最好条件,好吃好喝伺候周到,送他们顺利上路,只要出了驿舍,路上死活都和本驿无关。
驿舍是一座一进小院,左右厢房供往来官员眷属留宿,正堂待客、用饭,办理文书。
驿令和驿丁住在正堂后边,两间小些的耳房。
神宗元丰以来,朝廷规定邮置、馆驿分家,邮置专职传递公文、军报、信函,专用铺兵,馆驿接待各地往来官员,专用胥吏和民夫。
馆驿提供食宿,却不再供给骑乘脚力。
赵莽本想找驿令借用几匹驽马驴骡,一打听才知,水口驿只有两头老驴,就算有多余的骑乘工具,照规矩也不能借给他。
赵子偁说,如果当初张苑在公凭上,加盖一枚提举两浙马递铺的官印,他们这一趟北上东京,就可以在沿途邮置借用马匹。
赵莽从张苑手里接过公凭时,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和区别。
张老头的抠搜,又一次体现得淋漓尽致。
驿舍饭菜还不错,有酒有肉,肉有炖鸡、煮鱼,酒是陈年糯米酒。
至于口味和寻常野店差不多,较为寡淡,倒是太湖香米口感绵糯,赵莽一个人就吃了三大碗。
酒足饭饱,高进回屋琢磨拳法,赵莽拉着赵子偁讲解兵书里一些晦涩难懂之处。
直到月上中天,赵子偁哈欠连天地走出赵莽屋子。
站在窗外,赵子偁看着屋子里挑灯夜读的赵莽,咧嘴欣慰地笑了,蹑手蹑脚回了隔壁房间。
子夜时,赵莽熄灯睡觉,驿舍院落一片漆黑。
睡至半夜,驿舍大门传来一阵猛烈砸门声,惊醒整座院落。
正堂后方亮起灯火,驿令急忙起身穿衣,带着三个驿丁前去查看。
听到响动,赵莽一骨碌爬起身,抓过立在床边的破夏刀,贴身靠近窗户,露出半只眼睛观察院里动静。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黑影钻进屋,赵莽正要飞踹一脚,黑影小声说话:“莽哥儿,是我呀~”
赵莽压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黑暗中,赵子偁怀抱书篓,蹲在墙根脚,吞吞吐吐小声道:“这荒郊野外,谁知道有没有剪径毛贼袭击馆驿”
赵莽急忙喝道:“闭嘴!别说了!本来没有的事,被你这倒霉鬼一说,保不齐就有了!”
赵子偁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
窗外传来高进声音:“小心些,听动静,来人不少!”
“知道。”赵莽贴墙靠窗,解开刀鞘扣子,半滑出刀。
赵子偁咽咽唾沫,大气不敢喘,一颗心噗通跳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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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丁取下门闩,打开中门,门外十几支火把照射火红光亮。
一群青袍挎刀护卫,簇拥一名头戴折上巾、身穿绯色襕袍的白面男子。
男子三十岁许,身材肥硕,把一身绸袍撑得圆滚滚。
男子负手斜睨驿令,似乎满脸不悦。
驿令一惊,慌忙上前见礼:“水口驿令拜见上官!”
“为何迟迟不开门?”男子冷冷开口,一副颐指气使的傲慢嘴脸。
驿令苦笑道:“夜已至深,下吏睡得沉,故而来的迟了些,请上官见谅!”
胖男子哼了哼:“罢了,朝前引路,今夜某要在你这驿舍歇脚。”
驿令看看他身后十几个护卫,小心翼翼地道:“斗胆请上官取出公凭,下吏登记入册,方能接待”
男子不耐烦地道:“宣正郎朱绩,你只管记上便可!”
男子没有理会驿令,跨进中门,往驿舍院里走。
十几个护卫鱼贯而入,牵着两匹马,把本就不宽敞的院落挤的满当当。
驿令急忙追上,脑子里迅速思索。
这朱绩一身绯袍,原以为是哪位五六品大员驾到,没想到只是个正七品武官。
他只报官阶,想来是个没有具体职事、差遣的闲官儿。
让驿令隐隐不安的是,此人姓朱。
驿令迎朱绩到正堂落座,让一个驿丁把马匹牵到院门旁边的厩棚,和两头老驴拴一块。
又让其他两名驿丁,忙着生火做饭,洒扫右边厢房。
驿令泡好茶送到朱绩桌上,躬身笑道:“朱郎官,按照规矩,下吏还得查验公凭”
朱绩两道短粗眉头挤在一块,像两条毛毛虫:“什么公凭?哪来的规矩?”
驿令忙道:“朝廷规定,凡赴任、述职、调离、差出、致仕返乡之官员,入宿馆驿,皆要提供公凭勘验,记录在册”
朱绩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朱绩在东南诸州行走,还从未有谁管我要过公凭。”
驿令慌了神,腰又弯下去几分:“敢问朱郎官是?”
朱绩一张白胖脸在灯火照耀下,泛起油光:“负责转运太湖石的朱汝贤朱大夫,你可知道?”
驿令咽咽唾沫,点了点头。
“呵呵,朱汝贤得管某叫一声叔,亲叔,你说某是谁?”朱绩斜瞅着他。
驿令两腿一软,噗通跪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朱郎官恕罪!”
朱绩打着哈欠,“起来起来,赶快让人做饭,收拾房间,把某身边护卫全都安置妥当。”
驿令爬起身,一脸为难:“左厢三间屋子,已经住了人,只能只能劳烦诸位差爷在这正堂打地铺”
朱绩喝着茶,随口道:“什么人?哪方来头?”
驿令苦笑道:“拿着杭州州衙出具的公凭,许是杭州哪位主官家中子侄。”
茶叶碎末太多,朱绩嫌弃地噗噗吐了几口。
“既是杭州来的,管他是谁,直接轰出去。”
朱绩冷笑几声,“就算是张苑老儿本人来了,他今晚也得从这滚出去!”
提起杭州、张苑,朱绩似乎满肚子怨火。
驿令为难道:“这下吏不敢呐~下吏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让那三位将就一宿好了”
朱绩不耐烦道:“让他们滚!再啰嗦,连你一块滚!”
驿令脖子一缩,不敢再多话,拱拱手朝左厢房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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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莽趴在窗棂边,透过缝隙往外瞄。
驿令引着红袍胖子,十几个青袍护卫涌入院里,动静不小,他瞧得清清楚楚。
看着驿令从正堂急急忙忙跑来,赵莽瞥了眼赵子偁,“乌鸦嘴,又被你说中了!”
赵子偁蹲在墙根脚,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真有盗贼?”
赵莽低声冷笑:“反正没好事!去,把油灯拨亮。”
屋里亮起微光,窗外传来驿令声音:“几位少郎,实在对不住,下吏有事相告,惊扰三位了!”
赵莽打开屋门走了出去,瞟了眼灯火通明的正堂。
院里,三五个青袍护卫四处巡逻,正冷冷盯着他们。
高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驿令身后,比划了一个数字:十三
意思是新来的胖子随行带了十三个护卫。
“三位少郎,实在对不住,今晚有上官入宿,他们一行十几人,驿舍所有屋子加起来,也才勉强够住,所以所以”
驿令苦笑连连,有些说不出口。
赵莽道:“所以,要让我们搬出去?把屋子腾出来给他们?”
驿令叹口气,点点头。
赵莽嘿嘿怪笑两声,高进朝他微微摇头,意思是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与这伙人起冲突。y
“也罢,请他们快些吃完饭,我们三个在正堂打地铺,天一亮就走。”赵莽道。
驿令一脸愁苦:“实在对不住,那贵人发话,请你们离开驿舍”
赵莽一愣,气笑了:“为何?他住他的,我们住我们的,互不干扰!
再说,我们先到,把屋子让出来,已经算忍让了,他还想怎样?”
赵子偁背着书篓,站在赵莽身后,忍不住插嘴道:“按馆驿规定,只接待官员本人及其眷属,随行傔从人数,视品级而定。
就算他是在任五品官,随从再多,馆驿也只负责提供三五人食宿。
他凭什么带十几个护卫,霸占整座驿舍?”
驿令慌忙摆手:“这位郎君切莫再说了!
若是别的外官,我等小吏还敢拿朝廷规定推脱一番。
可里边那位,姓朱,下吏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就算本州知州来了,也不敢怠慢分毫!”
赵莽三人相视一眼,高进冷笑道:“难道是朱勔本人来了?”
驿令慌张道:“小声些!小声些!不是朱使君本人,听口气,像是朱使君亲弟弟,叫做朱绩!”
赵子偁微感惊讶:“朱绩?是他!”
赵莽奇怪道:“你认识?”
赵子偁摇摇头:“听说他曾经在东京,为博名妓赵元奴青睐,一次豪掷数万贯钱,是个名声极臭的纨绔衙内!”
顿了顿,赵子偁低声道:“朱绩的确是朱勔亲弟弟,我们惹不起,走吧!”
赵莽压下心头火,对驿令道:“你也不容易,我们不为难你,这就走了。”
驿令千恩万谢,作揖道:“多谢三位郎君体谅!”
驿令引路,赵莽三人跟在他身后,穿过敞院朝驿舍大门走去。
从正堂前走过时,赵莽扭头向里边看了一眼。
那红袍胖子独坐一桌,一脸挑剔地吃着满桌子饭菜,骂骂咧咧像是在嫌弃饭食难吃。
“站住!”忽地,朱绩筷子一指堂外,喝了声。
赵莽不做理会,继续朝驿舍大门走。
院里,两名护卫冲上前拦住,一脸凶神恶煞。
其中一个护卫,伸手推了赵莽肩头一把,赵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那护卫反被震得后撤一步,瞪大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朱绩起身走到檐下,驿令慌忙上前:“不知朱郎官有何吩咐?”
朱绩摆摆手:“没你的事,滚一边去!那三个,过来!”
驿令苦笑,爱莫能助地看了眼三人,退到一旁。
赵莽对高进使眼色,示意他提高警惕。
两人并排而立,把赵子偁夹在中间。
赵莽不经意地跨前一步,看向台阶之上的朱绩。
这个距离,一旦有危险,他蹬跨一跃就可以拿住这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