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莽在大营收拢马军五百余人,加上虓士营,一共凑出六百余骑,携主帅黄旗冲出大营北口,紧追辽军而去。
尸横遍野的营地里,无主马匹四处游荡,却找不到可用兵士。
大营乱糟糟一片,被辽军铁骑反复冲杀蹂躏,各军、将、部全都被打散,死伤的、逃走的短时间内难以统计。://y
营地里,也有不少散落宋兵。
可是一听要去追击辽军,要么躲起来,要么谎称自己不会骑马。
一场突袭战,辽国骑军的厉害让他们深深恐惧。
赵莽也没时间把这些怯战兵士抓过来,按住脑袋,查看他们脸上番号刺字。
勉强拼凑出六百余骑后,赵莽率军轻装简行,沿着辽军撤离方向追赶。
主帅黄旗交由李景良护持,沿途,再派王宣、张?各率十骑作为游骑斥候。
命其前出引路,与余下主力,保持三五里路程。
追至一片低矮土丘,绕过野林时,张?赶了回来。
其身后,跟来一支数百人马军。
马军队伍里,不立旗帜,瞧衣甲样式,应该是宋军。
“赵部将,遇见河北军旗下马军!”远远的,张?大声喊话。
赵莽喝令全军勒马,对向来军也在双方接近时停下。
一员领头模样年轻将领,见赵莽身后高举主帅黄旗,急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大喝:
“河北军马军第四部将杨沂中,拜见督帅!”
“杨部将请起!”赵莽也跃下马,大踏步走上前,“督帅坐镇大营,命我持帅旗,率马军追击敌军!”
杨沂中站起身,再度重重抱拳:“见过赵部将!”
赵莽往他身后看去,一支四五百人的马军,不少人带伤,模样狼狈,像是经过一场血战。
“不知马公直马统制何在?”赵莽问道。
杨沂中苦涩一笑,“辽军袭营时,马统制并同马军正将何兴,及步军第一将、第三将多位将领战死!”
“喔?”赵莽听出他话语里暗藏的无奈之意。
马公直到底是战死,还是逃跑被杀,无人得知。
他统率的一万多河北军,在这场突袭大战里死伤最为惨重,却已是不争事实。
童贯盛怒之下,扬言要把马公直斩首示众,现在反倒省事了。
“杨部将率军在此,莫非是追击辽军?”赵莽看着杨沂中。
杨沂中沉声道:“辽军袭营,绝不能让他们轻易撤离!
末将组织马军,一直紧跟在敌军身后。
方才在前边土丘下,敌军分兵前来阻截,厮杀一场,我军兵少,不敢恋战,只得后撤。
辽军倒也没有深追,看样子是想尽快渡河北归。”
赵莽大感意外,本以为马公直统率下的河北军,和东京禁军老爷兵一个尿性。
没想到,还是有诸如杨沂中这般敢战勇士。
“这些兄弟,都是你手下的兵?”赵莽看看杨沂中身后,几乎人人带伤的马军队伍。
杨沂中道:“绝大部分是,还有数十人,是马军里其他部将麾下。”
赵莽点点头,心里对这杨沂中多了几分欣赏。
辽军骤然杀至,整座大营毫无防备。
能在短短时间内调集麾下兵马,说明杨沂中所部平时军纪严明、训练有素。
河北军兵员素质良莠不齐,一路从高阳大营行军而来,军纪涣散、疏于训练,人数最多,战力反而最差。
主要责任,当然要归咎于统制马公直。
这家伙把主要心思,都放在迎合童贯身上,哪有闲心来整顿军纪,加强训练。
偏偏童贯还觉得他纸上谈兵那一套颇有章法,满是信任地把大营交给其打理。
这次,终于吃了大亏。
杨沂中作为马公直部下,算是河北军里一股清流。
“我奉督帅令,统率马军追击敌军,不知杨部将可愿听我号令?”赵莽笑道。
杨沂中没有过多考虑,肃然道:“末将领命!该如何行事,请赵部将示下!”
赵莽想了想道:“可知辽军具体位置?”
杨沂中指了个方向:“根据脚程推算,辽军已接近南拒马河东段河岸。
我军现在追赶的话,一刻钟左右就能追上!”
赵莽点点头,看看天空,依旧阴沉,雨势却渐渐小了。
这条路通向南拒马河东段,一路上皆是视野开阔的平原地带,四周没有可供伏击、躲藏之处。
辽军渡河袭营,孤军深入,及时撤退才是正途,不会久留南岸。
赵莽抹了把脸上雨水,笑道:“连日大雨,河水必定大涨,辽军想要渡河,一时半会也不容易。
我们追过去,观察清楚辽军动向再说。”
杨沂中立即明白过来,“赵部将是想趁敌军半渡之时,骤然击之!好办法!”
“正是!”
赵莽跨上马,两军合并,共有千余骑,奔腾着向南拒马河东段追去。
杨沂中紧跟在赵莽身后,看得出他骑术不错,操控自如,马头始终落后赵莽半截。
“杨部将可知辽军统将是谁?”赵莽扭头大声问道,说话声湮没在呜呜风吼里。
杨沂中回道:“似乎是刚刚率军进驻新城的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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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拒马河东段南岸,一杆黑虎军旗立于河岸边。
耶律大石扶刀站在军旗下,身后,是刚刚马踏宋军大营而回的黑虎骑军。
辽军将士们,下马席地而坐,吃些随身携带的水和干粮补充体力,为待会渡河做准备。
细雨蒙蒙,宽阔河面泛起涟漪。
耶律大石注视着河面,冷峻面容流露几分不甘。
此次袭击宋军大营,他本想一鼓作气击杀童贯。
没想到,最后时刻,宋军倒也顽强死战,逼得他不得不撤军。
麾下两名副将,萧斡里剌、鄂都走到他身边。
萧斡里剌沉声道:“御帐亲军还剩一千三百人,皮室军剩六百余人,其他部族军剩不到五百人。
受伤严重的,把马交给同伴,自己战死在宋军大营里。
方才宋军追击,路上又损失十几人。”
耶律大石面色凝重了几分:“伤亡比我预想的要多些。”
萧斡里剌道:“战死的大多是部族军,里边老兵不少,多是因为体力不支。
宋军毕竟人多,最后下马步战,失去冲锋优势,伤亡增多不少。”
耶律大石苦笑道:“是我冲动了,不该与宋军步战死拼。”
鄂都骂嚷道:“可惜没能割下童贯那阉狗脑袋!”
萧斡里剌道:“我军踏破宋军大营,已经打出大辽威风,皇帝陛下交代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
耶律大石摇摇头:“种师道率军屯驻白沟,辛兴宗进驻范村,只要这两路宋军不退,我们就不能放松警惕。”
有骑军探马赶回:“禀报将军,发现宋军千余骑正向我军逼近!”
耶律大石问道:“可发现宋军大股人马集结赶来?”
“暂未发现!”辽军探马如实禀报。
耶律大石挥挥手,令其继续下去打探。
萧斡里剌道:“等宋军收拢兵马,说不定会组织大军追击,还是尽快渡河赶回北岸为好!”
耶律大石指着河面道:“下了几日大雨,河水上涨,河面下方暗流增多。
想要渡河,我军必须人马相连,耗费至少两个时辰,才能保证全军安全抵达对岸。”
耶律大石又指向宋军方向:“狡猾的宋人在远处窥伺,想等我军渡河之时发动猛攻。
此时渡河,正中敌人诡计!”
萧斡里剌急道:“可是,不趁早渡河,谁知后面会不会有更多宋军赶来?”
耶律大石沉吟不语。
鄂都看看二人,咧开大嘴笑道:“我率部族军留下,拦住宋军,大石林牙和萧斡里剌将军率军渡河!”
耶律大石看着他,“留下,你可能会死!”
鄂都道:“我是皇帝陛下钦封的皮室军都监,能为陛下尽忠,是我大辽勇士的荣幸!”
萧斡里剌摇摇头道:“你跟随大石林牙渡河,我留下。”
鄂都笑道:“你留下,这支部族军不会死战。
我留下,他们才会死战到底。”
顿了顿,鄂都看向那一支年龄明显偏大的部族军,轻叹道:“他们,可全都是我的族人啊~”
萧斡里剌沉默了,没有再坚持。
御帐亲军、皮室军全都是辽军精锐,平均年龄也更小些。
天锡帝特地拨出一部分,交给耶律大石,是希望他能统率辽军,击退宋军侵略。
以如今大辽境况,这些精锐兵士,每一个都无比宝贵。
断后决死这种事,从保存战力的角度来看,交给地位更低、战力更差的部族军,最合适不过。
鄂都是这支部族军的首领,只有他留下,这些部族战士才会自愿留下。
耶律大石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深吸口气,摁住鄂都肩膀,声音低沉道:
“我向你保证,你的血不会白流!卑鄙宋人,必定会为他们的愚蠢、无耻付出惨痛代价!”
鄂都用力点头,同样伸手摁住耶律大石的肩膀:“大石林牙,我相信你!你是我们契丹人最后的希望!”
二人用力抱了抱,重重拍了拍对方脊背。
耶律大石拔出黑虎大旗,高举旗帜怒吼:“渡河!”
辽军将士们默默起身,相互间用绳索连接,牵着马排队渡河。
鄂都则集结部族军,他把一面黑底绣战马图纹的军旗,郑重其事地系在长枪顶端,跨上马高举军旗。
部族军战士们默默上马,戴上铁胄,系上黑漆甲,摘下挂在马钩子上的枪矛握在手里。
他们大多数已过三十岁,有不少头发胡子花白。
在十年辽金战争中,他们部族的年轻人死了一批又一批。
如今,部族年轻人几乎死光,轮到他们披甲上阵,为保卫大辽、保卫契丹人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鄂都目光从每一位部族战士脸上划过,深吸口气,大笑着怒吼:“大辽勇士们,随我死战!”
“吼!吼!吼!”战士们齐声怒吼。
鄂都举枪纵马冲出,数百骑紧跟在后,奔腾如龙!
那面黑底绣战马图纹的旗帜,在风雨中猎猎舞动。
那是他们部族的旗帜。
他们这一支,出自古老的契丹八部之一,悉万丹部。
家乡在遥远的大凌河畔,医巫闾山之南,一个水草丰茂的美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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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往南,一里之地,赵莽率军占据一处高坡,远远眺望着河边。
“辽军开始渡河了!”王宣指着远处大叫。
杨沂中也急忙道:“有辽军向我们杀来,人数不多,至多五六百人左右!”
邓肃道:“辽军这是想断尾自救,倒也果断!”
李景良跃跃欲试,“赵部将赶快下令吧!让俺率领弟兄们冲下去厮杀一场!”
赵莽凝目远望,隐隐从那支朝他们奔驰杀来的骑军里,感受到一股决绝之气。
张?忙道:“这支人马,必定是为掩护主力渡河而来。
对方抱定必死之心,士气高昂,与之硬碰,对我军不利!”
杨沂中指着远处那面黑旗道:“这是契丹部族旗帜,头领名叫鄂都,乃是耶律大石麾下猛将。
方才拦截我部之人,就是他!的确勇悍难挡!”
赵莽点点头,他本就不奢求全歼辽军,只是想趁对方渡河时,出击骚扰。
激起辽军死战之心,双方血拼,己方损失也不小,反倒不美。
“敌方锋芒正盛,暂时避退,寻求时机再出击!”
赵莽喝令道,率领全军调转马头,往南坡撤离。
鄂都率领部族军追击,追出二三里远,见宋军没有接战意思,又折返回来。
赵莽命杨沂中、邓肃、李景良四位队官,各自率领百余骑左右,轮换前去袭扰鄂都所部。
双方在三四里长的野地里反复拉锯,耗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等鄂都所部人马俱疲时,赵莽命邓肃四人率领一半骑军展开冲杀。
命杨沂中率本部在外围游射,先期尽量避免与敌人短兵相接。
赵莽挎刀立于半坡,观察场中双方厮斗。
当察觉到鄂都所部显露明显疲软态势,赵莽命旗手打出旗语,令全军冲击,与敌军展开缠斗。
大半个时辰后,最后一名部族军战士被杨沂中射杀。
李景良、王宣合力擒获鄂都。
在兵力几乎两倍于敌方的情况下,赵莽麾下这支临时拼凑的马军,付出阵亡近百人的沉重代价,方才歼灭这支辽国部族军。
令所有人震撼的是,整场血战,辽军无一人投降。
鄂都浑身血污,铁胄被摘下,披头散发站在赵莽面前。
赵莽示意李景良解开他双手绳索。
鄂都扭扭手腕,咧嘴说了声谢谢。
赵莽打量着他,这是一名年轻、勇猛的辽国部族将领。
鄂都突然道:“大石林牙说,你的武艺很高,你叫什么名字?”
赵莽如实告诉他。
鄂都点点头,舔舔嘴上血渍,“大石林牙会杀了你,替我和部族勇士们报仇!”
赵莽道:“我不会杀你,我要用你向耶律大石换一个人!”
“谁?”鄂都笑了起来。
“马扩,也是我大宋使者。”
鄂都笑道:“我知道他,他在燕京,做了俘虏。”
赵莽点点头,刚想要说什么,鄂都手中突然滑落一支折断箭簇,抬手猛地扎进咽喉正中!
距离鄂都最近的赵莽、李景良、王宣三人,无一人反应过来,所有人惊愕地望着他。
鄂都张嘴涌出一大口血,断断续续地嘶哑道:“大辽勇士宁愿死,也不会做宋军的俘虏”
他双膝跪地,阖上眼皮,断绝气息。
赵莽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没回过神。
邓肃低声道:“赵部将,辽军已渡河而去”
赵莽转头望去,远远的,相隔南拒马河,那支黑甲骑军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