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低矮山丘,蜿蜒二三里。
山丘上披满绿草,顶上有一座倒塌大半的烽火台废墟,四周长满灌木丛。
山丘东面便是淤口寨,几段坍塌的土石墙,东西横向一字排开,一直延伸到东面,刘李河支流附近。
大宋开国之初,宋辽两军曾在此反复争夺。
澶渊之盟前,辽国曾在此驻扎重兵。
百年承平,淤口寨从一座关隘要塞,变成了宋辽边境上的互市贸易地。
自宋辽开战,贸易荒废,淤口寨又一夜间冷清下来。
这里的辽国百姓,以商贩居多,如今没生意可做,大多拖家带口往北迁回涿州、范阳。
留下的,只有附近一些农户。
一座可以容纳万余人的城寨,如今只剩寥寥几百人。
黄骠马驮着赵莽走进城寨,身后一辆普通马车,赵鹤寿带领两名飞龙骑兵士护卫四周。
众人身穿交襟布衫、乌头靴,戴幞头,佩刀,作辽地普通汉人装扮。
城寨里,房屋鳞次栉比,多以土石、竹木建造。
赵莽骑在马上,扫视四周,几条街道冷冷清清,店铺门前,折断的旗杆、掉落的幌子,遍地都是。
天不亮时,赵莽和赵鹤寿就悄悄潜入城寨,四处打探了一番,确定这里没有埋伏兵马,摸清楚各条进出道路。
童贯和李处温,相约在城寨中心的市易务官署见面。
辨清方向,赵莽回头朝赵鹤寿打手势,往当中一条街道走去。
路边一家羊肉铺子,一名白发老头跨出门。
他穿着粗麻短褂,露着两条胳膊,摇晃蒲扇,一出门正好撞见赵莽一行。
“哟~几位官人,可要用饭?小店有新鲜羊肉,炖煮烧烤,想吃哪种都行!祖传手艺,管叫官人们满意!”
老头用一口燕京口音浓重的汉话,热情邀客。
许久没见过外来客商,老头表现得格外热情。
赵鹤寿三人立时警觉,赵莽瞟眼四周,没有发现异样。
“老丈对不住,俺们已经用过饭了,麻烦您老让让,俺们还有别的生意要谈。”
赵莽拱拱手,客气地笑道。
老头满眼失望,倒也没有过多纠缠,退开几步,站在街边,摇晃蒲扇叹气道:“这淤口寨就快荒废了,哪还有什么生意可做”
赵莽无奈笑笑,轻轻夹了夹马腹,黄骠马温顺地迈开蹄子往前走。
“诶诶~后生,你们是南边来的吧?”老头快走了几步,跟在马匹旁边。
赵莽含糊道:“俺们是霸州人”
老头“嘿”地一声笑了,“你这后生,满口胡诌!
我家祖上就是霸州的,霸州口音,我会听不出来?”
老头满脸戏谑:“南边来的也不怕,我又不是契丹人,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赵莽咧咧嘴,干笑一声:“老丈好耳力~”
老头摇晃蒲扇:“你们宋人皇帝,到底咋回事?好端端的,干嘛非得和大辽开战?
战事一起,边关附近的人都跑光,害得我们没生意做!”
赵莽哭笑不得,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老头站在路边,也不走了,拿蒲扇指着马车,嚷嚷起来:
“回去跟你们赵皇帝说,燕京汉人在大辽治下过得挺好,让他甭惦记我们!
各家管好各家事,莫要打仗,对谁都好!”
他这一叫嚷,沿街几家铺子里的人探出头,好奇地看了过来。
童贯坐在车厢里,掀开帘子看了眼,脸色难看地低喝一声:“愚民~”
一路找到城寨中心的市易务官署,赵鹤寿搀扶童贯下车。
赵莽带两个兵士四周检查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官署大门敞开着,冷冷清清,像一座空衙门。
四人簇拥童贯,跨进大门。
很快,内院里走出几人,匆忙上前迎接。
为首一人,戴东坡巾、穿绸衣,身材瘦小,留山羊胡,像个乡下富绅。
“时隔近两年,童太师风采依旧啊!”
“呵呵,李相公正当盛年,某却是日渐苍老啊!~”
童贯快步上前,与那人四手相握,显得极为亲密、热情。
赵莽暗暗打量,那位便是力挺天锡帝登基的大辽宰相,李处温。
赵鹤寿轻轻碰了他一下,往前努努嘴。
赵莽望去,只见李处温身后,侍立一名魁伟军汉,正用一双虎狼般凶狠目光注视他们。
赵莽微觉惊诧,这军汉身材之雄壮,犹胜他三分,斜挎一口长直横刀,浑身剽悍气。
只听李处温对童贯介绍道:“这位是常胜军统制、辽军前敌统将郭药师,奉命屯兵涿州!”
那魁伟军汉抱拳,声音低沉:“拜见童太师!”
童贯大喜过望,笑道:“郭将军弃暗投明,可喜可贺!某必定禀明官家,对郭将军委以重任,不负郭将军一片赤诚之心!”
“多谢太师提携!”郭药师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
赵鹤寿压低声道:“原来他就是郭药师。”
赵莽小声道:“怎么,很有名?”
赵鹤寿嘀咕道:“常胜军以前叫做‘怨军’,是由辽东地区被金国强占后,无家可归的契丹人、霫人、奚人、汉人组成。
和金军交手多次,互有胜负,实力强劲。
后来怨军叛乱,这郭药师率领其中一部归降辽国,受到四军大王萧干重用,改军号为常胜军。
这郭药师,算是辽军汉人将领里的实权派。”
赵莽点点头,看来此次天锡帝病死,燕京内乱,郭药师也准备和李处温一起投降大宋。
李处温邀请童贯到房中叙谈,二人随从护卫全部留在院中等候。
赵莽正和赵鹤寿轻声说话,突然心头泛起警觉,回头一看,郭药师向他们走来。
赵鹤寿不自觉地握紧刀柄,目光紧盯着他。
赵莽暗暗惊讶,这郭药师身经百战,浑身血煞气浓厚,着实是位军中悍将。
二人打量郭药师,郭药师也打量二人。
“听说,擒杀鄂都的宋将名叫赵莽,二位可知道?”郭药师看着二人。
赵鹤寿抱拳笑道:“不知郭将军有何指教?”
郭药师笑容有几分凶狠:“就是想知道,宋军里,是赵莽多一些,还是辛兴宗、辛永宗那类废物多!”
赵鹤寿有些恼火,一指赵莽道:“赵莽将军在此,你当面问他好了!”
郭药师一愣,猛地扭头盯紧他,一双眼凶光大作:“你就是赵莽?”
赵莽抱拳笑了笑:“正是”
话音刚落,郭药师突然一拳朝他面门砸来!
赵莽反应极快,两腿下沉,曲臂挡在身前,郭药师那只长满黑毛的重拳,狠狠砸在他手臂上!
一声闷响,犹如两块生铁相碰!
赵莽两脚扎地,纹丝不动!
郭药师眼中精光大盛,跨前一步,左臂曲肘抡甩,猛击他右侧眉骨!
赵莽已有预判,曲臂格挡同时,侧身跨前一步抢占身位,腰腹发劲用肩头重重顶撞郭药师胸膛!
一记力道雄浑的铁山靠,撞得郭药师一声闷哼,噌噌倒退三步,脚掌搓地,上身往后一晃,勉强站稳!
“好功夫!”郭药师情不自禁地大赞一声,“鄂都死得不冤!”
二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赵鹤寿甚至还没回过神,咽咽唾沫一脸钦佩地看着赵莽。
赵莽收起架势,抱拳道:“让郭将军见笑了!”
郭药师拳力沉重,换做等闲之人,根本接不住他一拳之威。
郭药师走上前,笑容比之前真挚许多。
“某看,赵将军年岁与某相当,不知官居何职?”郭药师爽朗笑道。
赵鹤寿“噗”地笑出声来,一脸古怪。
赵莽面皮颤了颤,笑得十分无奈。
郭药师满脸不解。
“郭将军贵庚?”赵鹤寿笑道。
郭药师道:“某家三十二岁!”
赵莽满脸不自然:“在下年纪比郭将军小些目前官至从九品承节郎,任中路军马军指挥使,兼步军正将。”
郭药师一脸诧异,似乎没想到赵莽的官阶这么低。
“没想到连赵将军这般人物,也只是个从九品。
都说大宋武臣官阶低,看来果真如此。”
郭药师摇摇头,满脸感慨,似乎在为自己将来的前程担忧。
赵鹤寿笑道:“在大宋,武臣地位的确难以和辽国相比。
不过,却也没郭将军想的那般严重。”
顿了顿,赵鹤寿道:“郭将军可知,这位赵将军不过十岁,入伍还不到一年。
凭资历而论,赵将军的官阶职位,当真不算低了。
大宋军中,找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人物。”
郭药师大感惊异,万没想到赵莽这般年轻,只比他的独子年长三四岁!
赵莽满脸无奈,长得着急怪我喽!
一番交谈,赵莽和郭药师颇为谈得来。
这位地道的营口老铁,也是位慷慨豪迈之士。
近一个时辰后,童贯和李处温走出屋。
双方握着手相互道别,看样子谈得十分愉快,气氛也相当和谐。
双方在官署门口分别,郭药师护卫李处温往北边离去,赵莽一行则原路返回。
童贯坐进车厢,吩咐道:“连夜赶回白沟,赵莽回容城大营,赵鹤寿随某回雄州。
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分毫!”
众人领命,赵莽瞟了眼,只见童贯眉飞色舞,似乎对李处温献城投降十拿九稳。
赵莽低声道:“督帅,李处温若能献燕京城投降,自然最好。
不过,末将建议,全军战备一日不可松懈,要做好随时出兵北上的准备!
辽国内部,毕竟还有四军大王萧干、耶律大石这帮实权人物。
而他们,是绝不可能投降的!”
童贯看他一眼,笑道:“大军战备不仅不能松懈,还要更加卖力训练,摆出一副随时有可能出兵的架势!
越是让燕京惶恐不安,李处温越能争取到更多人支持,燕京也就投降得越快!”
赵莽一愣,张嘴刚要说什么,马车缓缓启动,向前驶去。
赵莽苦笑,童贯只怕是误会他的意思了。
他是想提醒童贯,联络李处温的同时,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还是要做好战争准备。
而童贯是想以战促降,寄希望于李处温的投降计划得以实现。
可一个李处温,就能让燕京重回大宋怀抱?
赵莽对此并不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