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拒了郭药师留他吃酒的热情邀约,赵莽离开宅院,牵着马走在街头。
常胜军的诉求,他必须尽快上报童贯。
刘延庆做事情有失偏颇,再这样下去,各军之间积怨深重,凭刘延庆的威望能力,只怕难以掌控局面。
正思索着,街边一座民宅,大门敞开,内里传出争吵声,伴随一阵东西摔碎、翻倒的声响。
赵莽瞟了眼,没有在意,以为是哪家两口子吵架摔东西。
刚要上马离开,院子里又传出一个男人的喝骂声,听上去有些耳熟。
赵莽狐疑地往院门里张望,只见有身穿宋兵服饰的人影晃动。
赵莽牵着马走进院门,把马拴在柴棚旁,快步跨进堂屋。
这座一进小院,只是一处普通民宅,堂屋简陋、光线昏暗,里边站了几个人。
两个戴毡笠、穿军服的宋兵,正拔出刀对准一人。
刘光国挎着刀站在一旁,指着那人大声训斥。
刚才的叫骂声就是他的声音。
再一看,赵莽一愣,和刘光国发生冲突之人,竟然是吴瑛那小子。
吴瑛握着刀和两个宋兵对峙,他身上衣袍撕烂多处,幞头歪歪扭扭,些许头发散落开,垂在耳边。
他身后,一名白发老妇躺在地上,蜷缩身子,满脸痛苦。
旁边,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娘跪倒在地,低声啜泣着。
那小娘面黄肌瘦,脸貌却颇为清秀。
赵莽一垮进屋,屋里光线立时昏暗一大截,一众人向他看来。
“哟~刘将军,这么巧啊!”赵莽咧嘴一笑,故作偶遇样。
刘光国一愣,勉强挤出个笑脸,抱拳道:“赵将军!”
“你们这是?”赵莽指了指双方。
吴瑛刀尖一指刘光国,愤愤不平地喝道:“此人当街调戏民女,强闯民宅,意图不轨!可耻至极!”
刘光国恶狠狠地盯着他:“此女已经答应卖身做奴婢,收了我十贯钱,为奴三年,到头来却反悔想跑!我抓她回去,有何不可?”
那小娘泪眼婆娑,慌忙摇头道:“俺没有应他,更没有收钱,是他自己跟来,还打伤俺阿奶”
刘光国眼里闪烁凶光:“贱人!~”
吴瑛愤怒道:“你还有何话说?”
刘光国冷笑道:“收了钱,却耍赖不认账,你让她还回十贯钱,我就饶她一命!”
吴瑛怒道:“人家明明没收钱,你让她拿什么还?”
“本将军亲手把钱交给她,岂能有假?不还钱就得跟我走!”
刘光国指着吴瑛,“给我滚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你吴氏三杰的名头,在本将军面前不好使!”
两个宋兵提着刀,作势要上前抢人,一脸色厉内荏。
“站住!谁敢靠近!”吴瑛厉声呵斥,激动之下,音调有些尖细。
刘光国冷冷道:“我知你有些身手,可今日你若敢动手,打伤我的人,我必定上报刘都统,请他向种师中讨个说法!”
吴瑛眼中立时流露迟疑,不愿因为自己给种老帅惹麻烦。
“好!这十贯钱,我替她还!”吴瑛强忍气愤,喝道。
刘光国笑道:“十贯钱是赎身钱,方才这贱人冲撞本将军,本来要打断一条腿,既然你出面作保,就得再替她赔十两金!”
刘光国伸出手:“现在就拿钱来!拿不出钱,就得把人交给我!”
吴瑛气得浑身哆嗦:“无耻!”
赵莽心里直呼内行,这刘光国莫不是碰瓷界祖师爷,张嘴就要十两金。
这座小院加上两条人命,在这世道,哪能值这么多钱!
吴瑛脸色变幻,十贯钱他拿得出,可十两金,一时半刻根本凑不齐。
吴瑛心中焦急,余光瞥见赵莽,灵机一动,突然指着他道:“这笔钱,赵将军替我出!”
“呃~”
赵莽瞪大眼,指着自己鼻子:“我出?”
吴瑛又气又急,瞪着他:“就算我借的还不行吗?”
“这~”赵莽搓着手,一副抠搜样,“这个其实我也不富裕”
吴瑛抿紧嘴唇,眼眸有些泛红。
此刻他骑虎难下,如果赵莽不帮忙,他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刘光国盯着赵莽,脸色不太好看:“此事与赵将军无干,还请赵将军莫要插手!”
赵莽咧嘴一笑,满脸为难地道:“刘将军有所不知,这吴氏兄弟与我略有交情。
今日碰见这吴家老三,人家开口请我帮忙,若是不管的话,吴玠、吴璘面子上不好看”
刘光国暗暗恼火,点头道:“既然如此,看在赵将军面上,现在拿出十贯钱、十两金,刘某就不追究今日之事!”
吴瑛小小地松口气,满眼期望地看着赵莽。
哪知赵莽两手一摊:“十贯钱,我回去凑凑,还能凑到。
十两金可就当真拿不出啦!”
刘光国一愣,恼火道:“赵将军究竟想怎样?”
赵莽指着那瘦弱小娘,笑道:“你瞧她,浑身没二两肉,一条腿哪值十两金?
就算我这条粗腿剁下来,也不值这么多!”
赵莽一本正经地拍着自己大腿,吴瑛抿了抿嘴,有些想笑,又有些恼火。
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这般不正经。
刘光国咬牙道:“赵将军觉得值多少?”
赵莽想了想,一拍巴掌:“这样,一口价,十五贯!我出了!”
赵莽拍着胸脯,一脸豪横样。
刘光国面皮颤了颤,十两金砍到五贯钱,这厮分明是故意逗弄他。
赵莽嘿嘿道:“若刘将军肯卖个面子,咱们好话好说,这小娘的事,十五贯了账!
若是刘将军认为,在下这份薄面值不得这些钱,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你们自己走,二是在下送你们走!”
赵莽扫视刘光国和他手下亲兵,咧嘴一笑:“你们选哪个?”
两个亲兵咽咽唾沫,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赵莽瞟了眼他们手中刀,笑容多了几分凶狞:“明晃晃的刀尖对着我,莫不是真想动手?”
两个亲兵一哆嗦,赶紧垂下手,小腿都在打颤。
在中路军,就连一个马夫都知道,赵正将武艺高强,勇猛如虎。
什么单手举磨盘、双手耍石锁、铁枪锁喉、手撕钢刀那都不在话下。
刘光国眼里凶光一闪而过,强自压下满腔怨怒。
他知道私下里与赵莽正面冲突,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种师中虽是一军统制,可朝中无人,刘延庆能死死拿捏他。
赵莽不一样,背后有童贯,近来又跟蔡攸厮混到一块。
自身又是个刺头、莽夫,惹恼了,只怕刘延庆也摁不住。
吴瑛不敢跟他动手,可赵莽绝对没有这份顾虑!
“赵将军的面子,当然不止十两金!”
刘光国哈哈一笑,抱拳道:“既然赵将军出面说和,今日这事,刘某就不追究了!告辞!~”
刘光国目光划过吴瑛和赵莽,眼底的怨毒一闪而过,带着两个亲兵跨出院门走了。
赵莽略感讶异,刘光国这厮倒也懂得审时度势,嘴脸转变得飞快。
越是如此,越说明他心里憋着一口气。
不过仔细想想,刘光国除了能在刘延庆面前说两句坏话,似乎也没有其他能威胁自己的能力。
吴瑛长长松口气,收刀入鞘,急忙和小娘搀扶老妇进后堂歇息。
赵莽四处转悠一圈,这真是一处贫苦、寒酸的人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为过。
别说十贯钱,一贯钱对于这户人家来说,也沉重得足以压死人。
忙活好一阵子,吴瑛甚至帮着小娘生火做饭,那劈柴吹灶火的架势颇为熟稔,平时似乎没少做家务。
赵莽搬了个草墩子,坐在院中,翘着腿看着他忙活。
熬了碗清粥给老妇吃下,吴瑛才忧心忡忡地走出堂屋。
“那老婆婆挨了打,只怕受了内伤,得请个郎中上门诊治”
吴瑛站在赵莽跟前,低声说话。
赵莽点点头:“噢~”
吴瑛对他的冷淡反应有些气恼,忍不住呵斥一声:“铁石心肠!”
赵莽笑道:“我又不是郎中,能怎么办?”
吴瑛瞪他一眼,“身上可带钱?”
赵莽无奈笑笑,从马鞍褡裢里取出半贯钱,想了想,又从腰带里摸出几小块银锭。
“要多少”赵莽摊开掌心,拨弄着银锭数了数。
话没说完,吴瑛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扭头进了堂屋。
“诶诶~算我借你的!记得还啊!”赵莽嚷嚷道。
很快,堂屋里传出小娘哭声,不用猜,肯定是一通感天动地、千恩万谢。
过了会,吴瑛眼眶红红地出来。
赵莽搓着手絮絮叨叨:“算上之前的十五贯,你一共欠我八十五贯,利息就不算了,你啥时候能还”
吴瑛飞速擦了擦眼角,微微仰着头怒视他:“人家祖孙孤苦伶仃、相依为命,你就生不出半点怜悯之心?”
赵莽哭笑不得:“你拿我的钱去做善事,反过头怪我没心肝?”
吴瑛攥紧拳,气愤道:“那刘光国欺压良善,卑鄙无耻,你也不是好人!”
赵莽咧嘴笑得很无辜:“我也从来没说自己是好人呀~”
“你!~”
吴瑛哑口无言,一双眼眸通红,逐渐升出氤氲水雾。
赵莽呆了呆,这家伙怎么还哭了?
更令人惊悚的是,他竟然觉得,这小子哭得有些“梨花带雨”的意思!
“咦!~”
赵莽顿觉恶心,往后跳开一步,“你个大男人,怎地动不动就眼红淌眼泪?
老子最讨厌娘娘腔!
吴玠吴璘大好男儿,怎地到了你吴老三,就变成这副德性?”
赵莽忙不迭地解开缰绳,牵着马就要夺门而逃。
吴瑛更是愤怒,一抹眼睛,怒气冲冲地从他旁边跑过,跑上街,人影消失不见。
这番忸怩作态,赵莽更加确信,这吴老三就是个娘娘腔!
牵马站在街上,赵莽回头看了眼那处破落小院,暗暗把地方记清楚。
刘光国那厮作恶多端,今日丢面子,难保不会把怒火撒在那祖孙身上。
等会回去,让李景良找两个兄弟,今晚辛苦一趟,守在这以防不测。
等大军开拔,再让她们搬到别处居住。
赵莽跨上马,溜达溜达小跑起来。
这天下穷苦百姓太多,单靠个人之力,又能帮得了几个?
只有让这世道变好,穷苦人家才能过上好日子。
可如何改变世道,却是个千难万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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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约定出兵之日,刘光国率领本部三千兵马,作为大军先锋,率先渡过涿水,往北进军。
刘延庆率刘光世、辛永宗、高世宣等将领,并同郭药师麾下常胜军,作为中军主力,延后一日出发。
李嗣本率本部六千余兵马留守范阳,接应押送粮草辎重从新城赶来的黄迪所部。
种师中和赵莽麾下共有一万五千余兵马,充作后军,转运军需用度。
郭药师把范阳府库里的钱粮器械拿出来,统一归入宋军军需总额里,由种师中负责调拨使用。
刘延庆出发两日后,种师中清点完军需物资,调拨军粮两万石、秣料一万石,随军押解至良乡。
按照战兵每日吃粮三斤计算,此次前往良乡的宋军,一个月耗粮近五万石。
加上其他的副食,主要为盐、醋,大麦、豆类,腌制酱菜,少部分肉类,大军一月口粮消耗超过五万石。
秣料有精料粗料,精料主要供应战马,诸如黑豆、麸皮,其他的驴骡驽马以粗料为主食,诸如干草。
种师中军中有辎重大车四百余辆,范阳城里有三百余辆,合计能载重一万余石粮秣。
剩余部分,主要依靠牲畜驮载。
种师中率军从秦州赶来时,带来骆驼五百余匹,加上范阳城里征调一批,共计近八百余匹骆驼。
每匹骆驼载重三石,是牲畜里的主力运输队。
算上刘延庆主力大军自行携带的万余石粮草,军需方面可以保证充足供应。
后续缺额,则由黄迪所部陆续运到。
表面看,此次宋军二度伐辽,从军需物资供应,到士气激励、将士动员各个方面,都做足了准备。
自神宗熙宁、元丰年间以来,大宋朝廷在大名府(河北大名)、真定府(河北正定)、河间府(河北河间)等地,囤积军需储备。
为了此次伐辽战事,几大府库数十年储备搬空大半,朝廷算是掏空了家底。
此前东西两路军惨败,东路军除杨可世部损失惨重,其余各军基本保持建制完整。
辛兴宗统辖的西路军,被萧干一路追穷猛打,兵员伤亡惨重。
童贯引以为傲的龙捷重骑,更是一战损失殆尽。
其统将辛道宗,已在雄州当着全军斩首示众。
辛兴宗也被贬作雄州兵马钤辖。
此次二度出兵,从童贯到底下将领,全都变得谨慎许多。
不过从刘延庆的表现来看,他对辽军还是缺乏深刻了解。
如果又犯了轻敌大意的老毛病,看似各方面占优势的宋军,面对众志成城的辽军,结局如何当真难以估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