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普通人说这话大概没什么可信度，但阿玥毕竟身份特殊，而且似乎很有决心。
不仅认真拿了钱出来——三个信封里装着的就是签字费和合同，合同的内容是她上课的时候随便想的，内容当然有点草台，是学着陈钦的那份‘保密协议’写的，但钱是实打实的。
而且拿了个方案出来。
“我不了解别的东西，但我从小看到爸爸在研究游戏，我自己也有所了解。”阿玥说道，“现在咱们几個人里，郭阳作文写的很好，可以做文案，宋子云经常玩游戏，不如就来做策划吧，陈钦感觉什么都懂，我想请你来做制作人，至于我……”
阿玥说着，从包里拿出图册：“其实我挺会画画的，虽然说是画画也不太准确啦，而且我也没有做游戏的经验，但是我可以学，我从小就喜欢把景物画做成像素画，而且我会设计游戏按钮、菜单之类的东西。”
郭阳被她的专业精神打动了：“但是光靠我们四个行吗？比如说游戏肯定是要画人物的吧，另外也需要音乐呀。”
宋子云也说：“那游戏肯定是要编程的吧，光靠陈钦一个人行吗？”
阿玥说道：“咱们另外招人嘛，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招人的，但我可以出钱，另外咱们公司里也有人，我可以先做个框架出来，然后请公司里的人来帮忙。”
两人点了点头，似乎是被她说服了，然后将目光看向了陈钦。
陈钦深吸了一口气。
他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问道：“你这赚钱的计划没有，净是花钱的计划啊。”
阿玥手手肘碰了碰他胳膊：“这个钱是那天那些叔叔阿姨们捐来的，不算公司的钱，其实还挺多的！”
“你这么乱花钱你妈知道不？”陈钦觉得他有点高血压了，“算了，就算撇开这个，你现在想做游戏，你知道你想做什么游戏吗？”
“当然是独立游戏，现在很多个人制作者靠自己一个人就能做出一个游戏来，我们有四个人，我觉得就算我们是初中生，想做个独立游戏也不是不可能。”
“好吧，”陈钦问她，“那你怎么能确定独立游戏可以让公司赚到钱、还能帮你家族的公司摆脱困境呢？”
“我不知道，但总之可以先试试嘛，我会尽量努力的。”阿玥说道，“再说独立游戏能赚大钱的也不少，比如ppcap公司，还有闪客帝国……”
陈钦欲言又止，组织了一下语言。
然后问她：“首先，你做这个游戏是为了赚钱，你确定吗？”
阿玥点头：“嗯，当然。”
“其次是要让公司赚大钱，虽然不一定能实现，但这是你的目标，对吗？”
“没错。”
陈钦道：“我也知道你说的没错，近年来靠游戏赚大钱的例子确实不少。”
三人跟着点起了头。
“既然你愿意出钱，而且你是咱们的朋友，这个忙我是可以帮的。”陈钦说道，“不过你要赚大钱，我作为朋友，得跟你介绍一点行业常识。”
“嗯嗯，你说。”
“我自己现在也是游戏行业的一员，莪们的业务是游戏打金工作室。”陈钦问道，“你既然来赚钱，为什么不学我做游戏打金工作室，反而要做个独立游戏呢？”
阿玥认真思考了起来：“因为要赚很多钱的话，打金工作室会被游戏公司打压吧？”
陈钦摇头：“的确，不过就算这样，它也比你的独立游戏有前途。你听过一个理论，叫做‘波特五力模型’吗？”
阿玥摇头，陈钦对她说道：“这是上个世纪的卖汽车的人总结出来的，要进入一个新行业时、评估自己能在竞争中成功的可能性的理论。”
“分别是：供应商的议价能力、购买者的议价能力、潜在竞争者的进入能力、替代品的替代能力和行业内竞争者现在的竞争能力。”
“首先，供应商的议价能力，独立游戏是软件行业，目前基本上只需要人力成本，相比之下，我们的游戏工作室需要应付一个与我们的利益有冲突的霸道的供应商，他们只要发现，就会直接毁掉我们手里的商品和生产工具，这是工作室的生意无法做大的原因。”
“其次，购买者的议价能力……你们知道，如今的电脑游戏已经是个很成熟的产业了，如果我们的作品卖得太贵，很多用户会去购买大公司的游戏，而打金工作室的用户需求是很难被满足的，只要一降价，需求就会大量增加，所以这一条是打金工作室赢了。”
“然后是潜在竞争者的进入能力，这两个行业都是个人从事的行业，但是门槛有所不同。打金工作室虽然简单，但是需要较大的前期投入才能压低人力成本，游戏是少数纯靠软件开发就能有成果的行业，可以说每个软件工程师都是潜在的独立游戏开发者，所以在这一点上，显然是打金工作室更有优势。”
“第四是替代品的替代能力……打金工作室虽然并不生产必需品，但用户需要游戏金币的需求是客观存在的，而游戏玩家并不知道一款游戏是不是他们需要的东西，所以开发商还需要额外进行市场说服，这一点还是打金工作室更优。”
“最后是行业内现在的竞争力……打金工作室现在其实已经有不少了，但是我们靠成本优势杀到外服，利润相当稳定；反观独立游戏确实刚刚兴起不久，但游戏行业本身就是个竞争激烈的行业，你觉得我们凭什么能从这么多游戏当中脱颖而出呢？”
陈钦说累了，扎开奶茶咕噜噜喝了起来，三人听天书一样认真听着，郭阳试图总结：“所以综上所述……”
“做游戏不如做打金工作室。”陈钦说道，“既然要赚钱，这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这句话当然是对阿玥说的，阿玥认真点了点头，郁闷道：“其实我也没指望能赚大钱啦，就是觉得尽我所能做一些小生意而已，失败我也不会有怨言的。”
“但你肯定不是奔着失败去的，我只是告诉你要成功很难。”陈钦道，“况且如果是做小生意，你更该开个打金工作室了，它的问题就是供应商的不确定性，如果是低成本运作，一方面更不容易被发现，一方面船小好调头，这个唯一的问题也不存在了。”
“好吧……”
阿玥没话可说了，也说不过他了，另外两个人觉得陈钦说得跟有道理，便把信封塞给她，然后让她回去了。
当然陈钦的信封也收回去了，四个朋友在奶茶店喝完了饮料，郭阳硬拉着宋子云，说大伙都是朋友，以后帮忙是应该的，但这样直接发钱还是免了。
出去后，男生们硬是送着阿玥去了附近的存取款机，看着她把钱存了回去，今天的活动也就到此为止了……
最后离开的时候，陈钦松了口气。
刚才阿玥的计划让他有点意外，其实非要说的话，大概也是个办法。
但是怎么说呢。
几个学生，自己组了个社团。
然后各自发挥长处，开发了一个独立游戏……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等过上几年，这大概会成为一个很时髦的文艺创作题材，比如一个宅男和一群美少女、或者没有宅男的美少女们为了理想聚在一起开发电子游戏，各司其职，经历了一些困难之后，最终让游戏大卖走上人生巅峰，这样的故事确实挺有意思的，毕竟某种意义上这就是现实——
现实中，接下来的几年，游戏行业会出现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到时候会出现一大群吹起来的飞猪，他们其实也没什么游戏开发经验，全凭自己在c端的游玩经验和一些似是而非的代码能力，凭借一腔热情折腾几个月，有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也有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产品上市后赚了大钱，这样的例子并不算少，公允地说，那些美少女做游戏的故事其实也并不是全无根据。
再过几年，到2023年的时候，风口当然已经过去了，但是喜欢游戏开发的人不会减少，甚至会有专门面向中小学生的游戏引擎出现，虽然这些引擎本事功能残疾、性能堪忧，但还是会在市面上大受欢迎，大量并不格外追求游戏开发效率、但是追求‘游戏开发’这种街头声誉的新入行者会把这个赛道挤得满满当当，作为个人爱好，它的现实基础也说相当雄厚的。
然而不管怎样，这个行业其实并没有那么随便，阿玥要做游戏可以，但她要独立游戏，这个词有点味太冲了……
如今独立游戏其实还不是一个成体系的概念，不得不说她的眼光还是挺有前瞻性的。今年是2007，《brad》和《粘粘世界》乃至《植物大战僵尸》这一系列商业上有一定成就的名作出现就是一两年内的事，而微软最近也在独立游戏路线上押注了不少资源。
至于这条路之所以不推荐去走的原因……
2023年的人当然知道，全tea的独立游戏月销售额加起来可能都不如原神一个月的月流水，虽然内容行业有它的内部逻辑在里面，但是隔壁家侄女非要往这样一个竞争激烈、油水又不多的行业里跳，陈钦这个当长辈的，该说的事还是得说清楚了。
这样想着，已经到分手的十字路口了。
陈钦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阿玥似乎已经回学校去了。
至于宋子云和郭阳跟陈钦道了十字路口，分开的时候，宋子云还在嘀咕他的太清神印，但他因为期中考试，现在必须得按时回家了。
陈钦则和往常一样，来到新时代的三楼。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日子也短了。
今天是阴天，进了工作室，小高跟人在修一台损坏的电脑，那个女人站在另一边看手机。
陈钦一个人走过昏暗的机房，打开柜台边上的电脑。嗡鸣的机器让湿冷的室内暖和了一点。
然后打开游戏，开始开荒、刷日常。
恢复体力后又打了个任务，接下来没事干了，陈钦在工会的新房子里挂机，部队里的小奶妈在旁边蹦蹦跳跳，她好像也很无聊。
“呵……”
陈钦打了个呵欠，抬起头，天色已经暗了，机房里这会没人，室内黑洞洞的，小高跟他女人在门口搂抱着亲嘴，却没人开一下室内的灯，陈钦懒得起身，正琢磨着要不要喊一嗓子，突然门口的两个人松了手，一个短发的女孩紧接着出现在了门口，小高摆了摆手，让她进来了。
女孩走了进来，黑洞洞的工作室里只有显示屏的光亮，走了两步“哎哟”一声，似乎是碰到椅子腿了。
“灯在那边！”
最里首的陈钦指着开关的位置，阿玥开了灯，这才挤到了室内最里首，陈钦问她：“你又来这做什么？”
阿玥拉开旁边的椅子，把盒饭放在陈钦桌上。
“喏，你又没吃饭吧？”
“我这么大个人，肚子饿了又不会自己饿死。”
阿玥坐在旁边宋子云的位置上：“你一个人黑咕隆咚的坐在这里，就不觉得黑黑的很吓人吗？我还以为你也不来了呢。”
陈钦没解释：“那你学生会也不能校外乱跑啊，你就不怕被老师看到吗……”
“谁管他们呢！”阿玥郁闷道，“家里的公司都快因为我而破产了，都这种时候了，谁还有心情管老师和学校……”
“那你不还是在上学？”陈钦笑道，“再说你家资产又不只有快看这一个，你操那么多心干嘛啊。”
“你不懂嘛！”阿玥躺在漆黑的屏幕前，认真道，“这个公司有特殊的意义，是爸爸当初创业的第一个公司。”
陈钦没说话，但阿玥又说道：“其实刚才我仔细想了想，工作室其实的确很好。”
陈钦哭笑不得：“你又想开打金工作室了？”
阿玥却摇头：“不想，其实人多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说，但陈钦你自己不是很想做游戏吗？”
“啊？”
“就上次你说的嘛。”阿玥在大椅子上坐直了身体，认真说道，“你说你很喜欢做游戏，所以才帮的我。这次刚好有机会，所以我就想，如果大家集合起来一起做个游戏，那么陈钦你能完成你的梦想，我家的企业也能得救，宋子云大概可以向他的爸爸和妈妈证明自己，郭阳也能赚到钱，他家的家庭条件不好，但是他不喜欢别人施舍的帮助，能自己赚到钱的话，大家都能得到好处。”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东西，昏暗的灯光下，眼中仿佛又什么暗淡的东西在闪烁着。
陈钦当然是越听越觉得不靠谱，不过听完后却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初他告诉阿玥、说自己想做游戏，为此才接近她……当然是随口乱编的。
理由……他总不能告诉阿玥、说我也是你爸的朋友吧。
不过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陈钦讪讪地说道：“你要振兴你家族的公司，只管自己想办法就行了，管我们干嘛，我们就一群初中生，也用不着你帮我们想出路。”
阿玥颇不好意思地说道：“因为我就说这么想的嘛，那天我就想过了，我希望坏人被惩罚，好人要得到奖赏，我觉得陈钦你们都是好人，而且都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所以如果有一家公司，我希望它可以让我们一起做个独立游戏，但如果它只是一间这样的冷清清的打金工作室，那我就不想去做了。”
陈钦看着门外，摇了摇头，反问：“那你自己呢？”
“啊？”
“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对了，你快吃饭吧，别说这些啦。”
咕噜噜……
这时阿玥的肚子突然开始响了，陈钦没多问，起身去取了一盒泡面，又拎了热水瓶过来。
“其实我不饿，陈钦你吃吧……”
“我不是说这个。”陈钦泡好面，回到椅子上，打开阿玥带来的盒饭，“其实下午我没跟你说全部原因，虽然你说赚不了钱也可以，但我不让你做游戏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
“是你自己不合格。商业是很严肃的事，你虽然看起来好像很努力，但是商业的核心不是你为了达成目的使用了多复杂的人脉，也不是你在对抗敌人的时候立场有多坚决，更不是你学习有多好、参与管理的时候有多努力……”陈钦说着，把米饭拨成了两份，“你知道真正的核心是什么吗？”
阿玥问道：“是什么？”
“你不够贪婪。”陈钦说道，“商业的核心就是贪婪，虽然我们会为了贪婪而提高效率、结交人脉，也会在满足贪欲的同时主动去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但是不够贪婪的商人是不可能成功的，更不存在自己不吃饭，专为别人考虑的商人。”
说着，陈钦把盒饭分了两份，把多的一份推到阿玥面前。
“那我如果真的想赚钱，那我该怎么做呢？”阿玥想了想，接过盒饭，但是问道。
“这是你自己的事，其实你可以试试。”陈钦说道，“但不管怎样，你既然要做一个项目，那你首先得考虑它怎样才能做成，怎么样才能让它收回成本，怎样进一步盈利，而不是马上就想照顾你在班上的同学，甚至拿别人捐给你家的钱给公司创收，这从根本上就是违反商业逻辑的。”
阿玥拨了一筷头米饭，小口吃着，缓缓点了点头。
陈钦说着，揭开泡面盖子，又用小塑料叉卷了一圈汤汁饱满的面条。
“这世界上所有为人所知道的生意都不好做，想要用一项生意撑起一个上市公司更难，这意味着你要无可置疑地成为如今全球市场上无法替代的角色，但你还只是个初中生，这对你来说太早了。”
说着，陈钦把卷起的面条放在了阿玥饭盒里的大米上，一些汤水从饭盒的边沿处淌在了桌上。
“既然如此，现在的问题不是做什么可以赚大钱，而是你能做什么。”
陈钦说着，端起自己的盘子，问她：“你手边有什么资源？你的知识储备支持你做什么生意？你的公司适合做什么生意？还有……你的兴趣希望你从事什么事业？”
阿玥的目光开始闪闪发光：“其实我还是想做游戏。”
“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我可以出钱。”阿玥道。
“你是来赚钱的，不是来当冤大头的。”陈钦提醒她。
“我……我会画画，别的我也可以学。”
“这是集体创作，玩家不会管你是怎么努力的。”
“我的快玩公司，其实有牌照，有文网文，甚至还有名下的发行渠道。”
“市场上有这些东西的公司很多。”
陈钦一边嗦面条，一边跟她对话，阿玥莫名地有些紧张，饭也来不及吃了，但是在简单地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手底下那些普通的同龄人根本接触不到的东西仿佛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了起来。
不过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有道理的——之前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那些一时冲动的想法其实并不成熟，但是被陈钦这样否决过后，那个模糊的计划轮廓仿佛变得清晰了起来——它很困难，但是并不遥远。
她最后思索了很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以前也想过自己做游戏，也去游戏公司参观过，我爸爸还教过我写过一份策划案，当然我知道我的水平很差，我只看得出你比我厉害很多，如果你想看的话，我明天上学的时候带给你看看好了。”
“那就这样吧。”陈钦吃了一口米饭，突然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做着看看，不过我先说好了，我很忙的，可没时间做你的制作人，只能给你打打下手。”
“那……我还需要什么？”
“你需要把目光放在游戏上，游戏是个程序，而人是你做成这个程序的工具，这样吧，我明天早自习先给你上一课，第一节课的课题，就暂定为‘敏捷开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