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城,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座城定然是和山有关系的,而事实也正是如此。西山城高大的石质城墙包围着一座更加巍峨的大山,乍一听这似乎和汉塞城一般无二,但对于西山城的平民来说,这座城的范围还包括木墙环绕的山脚平原和另一座矮一些的小山。
泰家的田庄在木墙之外,却也离得不远,张远和申负两人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决定结伴穿过木墙,去这座小山上走一走。此时天色渐暗,木墙城门的守卫已经开始打着哈欠了,所以进门的盘查也不是很严,不过即便如此,泰老爷子还是不准泰猛跟着出来逛。
“还真是宽松啊,那些守门的看上去也不像是正规士兵。”张远穿过城门后,又回头看了看门口两名懒洋洋的卫兵。
申负耸了耸肩,说道“他们多半是木墙城里的民兵了,装备估计都是自己凑的,做做样子就行。这座城真正值钱的东西,都该在石墙里面,过那道门肯定就没这么容易了。”
张远看向视线中的大山,点了点头,他们今天可不打算去那边看。张远指了指眼前通向小山的街道,说道“我们就沿着这条路逛上去吧。”
“行。”
两人走了不到十步,张远就看到了新奇的东西,他指着一户人家院子里的奇怪物件问道“申负,你说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张远手指着的物件,外形上看就像是一个大簸箕作为基座,上面摆着一根两米来高的衣架。不过这肯定不会真是簸箕上插了根衣架那么简单,申负到底是星月系的人,看见这玩意儿也来了兴致,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他们养丝奴的架子,走,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一脸好奇地走过去,隔着那户人家的院墙往里看,这才看到下面的簸箕里,竟然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这些虫子还在不停地来回爬动着。
面前的房屋里很快就走出一个老汉来,看来是注意到了靠近自家院落的张远二人。不过张远和申负正在兴头上,又没有其他的意图,自然是不惧走过来的主人家。等老汉走近了以后,张远就听到对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两位是有什么事情吗?”
张远“哦”了一声,赶紧抬头回答道“没什么事情,就是没见过这个东西,想凑近点看看,如果老伯您介意的话,我们这就走。”
“不介意,不介意,两位随便看。不过看样子,你们都不是本地人吧?”这老汉倒也是不差生,直接和张远二人聊了起来。
张远和申负对视了一眼,接着便笑着说道“老伯还真是说对了,我们都不是本地人,是到西山城这边来游玩的。听老伯您的意思,这东西只要是西山城的人,就一定会认识了?”
“哈哈,那是自然,这木城里家家户户的营生,可就靠这丝架和丝奴了。”老伯笑着向两人解释道。
“诶,老伯,还麻烦您详细说说,这丝架是怎么个用法?”此时的申负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活脱脱一个好奇宝宝,问起问题比张远还积极。
张远看申负这样,笑着调侃了一句“这还真不像你啊,你一个星月系的,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吗?”
申负被这么一问,也不脸红,反而是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可没了解过这种事情,怎么会知道?而且我们的宗旨可不是以不知道为耻,而是以发现未知却不去了解为耻。”
“两位可别再争了,我这就给你们说说这丝架是怎么用的。若是不嫌弃的话,你们也进来看吧。”老汉说着拉开了小院的栅栏门,把张远和申负放了进去。
“那就多谢老伯了。”
等张远和申负都站到丝架旁边以后,老汉也讲起了关于丝架的事情“这丝架啊,是我们用来养丝奴的。丝奴吃他们外面田庄里种的树叶,吃了长大了就要吐丝嘛,要吐丝了它们就会爬到丝架上面,我们就把丝笼放到架子上。它们吐完丝还要产卵,那些小虫子孵出来都掉到下面去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把丝笼取下来拿去洗丝。”
“等一下,老伯,您说的这个丝笼和洗丝,都是什么意思?”申负听懂了前半段,但等老伯说道后面的时候,又出现了他听不懂的词,他便立马问了起来。
“丝笼嘛,就是那个,套在上面那个唉,你们先等一下,我拿过来给你们看了就知道了。”老伯试着解释了一下,发现没法给两人解释清楚,只能转身去屋里面取实物来给他们看。老伯到屋里去了没多久,就抓着一个缠满白丝的球状物出来了“你们看,就是这个东西,这就是丝笼。”
张远看老伯把丝笼递过来,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接,不过再一看上面一层又一层虫子吐的丝,他又把手收了回来。申负倒是不管这么多,直接把丝笼拿到手上前后左右地看了个遍,看完以后又问道“老伯,您这有没有丝的丝笼吗,我们想看看长什么样。”
“有,有,我进去拿。”
不一会儿,老伯又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次他手上提的是洗好丝的丝笼,张远倒是不怕了,把丝笼接到手里端详了起来。这丝笼是一个用某种植物荆条编成的球状筐体,开口的大小约莫一拳左右,整个结构倒是有点像球形台灯灯罩。
张远指了指申负拿着的那个全是丝的丝笼,又伸手指向自己手里抓的,问道“那你们从这上面洗下来的丝怎么处理呢,是自己纺成线和布吗?”
“我们哪有办法把这些丝纺成布啊?”老伯笑着回答道,“都是石城里面的人出来收,我的丝算一般的,每次都得等上一阵子才有人来要。我听说他们那些好的丝啊,别人都是抢着要,价格也比我的高不少。唉,可惜我的丝奴吐不出来那么好的丝。”
张远和申负把丝笼还给老伯以后,就出了院子继续沿着道路往山上走,一路上两人也是看到了不少丝架,看来果真如那老伯所说,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靠养丝奴维持生计。路边的院子里,有的摆着两三个丝架,而作为背景的房屋也有着和丝架数量相同的层数;有的只孤零零立着一个丝架,丝架后面立着一座简陋的小屋。
“这丝奴哪里有这么好养啊,要是一不小心没被丝奴照料好,那可是整窝整窝地死。死了怎么办呢?只能找别人买,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一般有多的丝奴都会卖的。”一位坐在丝架旁的老妇人回答了张远和申负的疑问,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丝奴代代繁衍,而大多数养丝奴的人却只有一个丝架吧。
两人一路看着这些丝农和丝架,拾阶而上登到了小山的山顶。这虽说是小山,却也是不矮了,只是看向石城傍着的大山,才顿觉脚下的渺小,连带着山上的人都觉得自己不过蝼蚁一般。
申负看着石城的星星灯火,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丝奴要听天由命地在丝笼里吐丝吗?”
张远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申负提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莫名地压抑,或许是因为申负的语气有些低沉吧。
“丝奴这种动物,虽然自己长得笨拙,只能在巴掌大的地方爬来爬去,但他们总想着把自己的后代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因此,成年以后的丝奴,会竭尽全力地往周围最高的树上爬,他们在半途找到自己的配偶,在最高处产下自己的卵。产卵之后的丝奴夫妻,将不停地吐出储存在体内的丝线,直到把自己一生所积攒的消耗殆尽,丝奴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风一来,丝奴们的丝便会拖曳着他们的后代,一起随风旅行到远方。”
张远听着申负用感伤的语气讲述丝奴这种动物的生命,心里感慨万分,而申负也继续说道“可是,被人们豢养的丝奴,在油尽灯枯之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留下的一切尽数被束缚在丝笼当中。自己的丝线,不知变成了谁家的嫁衣,自己的后代,落在丝架下的盘子中,它们的生命,也注定变成线上的一缕丝,布上的一根线。”
“可是人又何尝不是像丝奴一样呢?这些养丝奴的人,他们的努力,全部变成了石城人享乐的资本。他们似乎可以挣扎着养出上乘的丝奴,收获品质优越的丝线,但这些也不过是为别人付出的努力,那些更好的丝会变成更贵的衣服。而他们在拼命提高丝线质量的同时,自己也沦为了支撑剥削的一份子,其他人不得不用更高的价格来购买”
“你错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张远开口说道,“他们的努力,最后都会变成我们整个国家,整个族群的进步,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被视作剥削的一部分。更好的丝,更好的布,更好的衣服,这些东西是错误的吗?你如果从正面去想没法想通,就从反面去好好想一想,如果我们回到过去,穿着过去的衣服,难道不才是确确实实的糟糕吗?”
张远说到这里,不禁回想起自己以前的世界。服装,汽车以及频繁更新换代的电子产品,那些东西的确是越发的昂贵,也的确是增加了人们的消费。然而这种趋势并非是一种错误,要是从液晶电视退回到显像管电视,从触屏手机退回到按键手机,那才真是开历史倒车的大错误,是所有人都不会乐见的。
一念至此,张远用更加坚定的语气对着申负说道“他们的努力被你视作剥削,不过是有人利用了他们的努力,而非这种努力本身存在着不对。人们愿意花更多钱购买品质提升的衣物,其实也是履行他们推动人类进步的义务。”
“推动人类进步的义务。”申负喃喃自语道,张远此刻说的观点,是他闻所未闻的。这样的想法就像他脑海中划过的一道闪电,震惊了他的思想,也照亮了他的思想。
张远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们要去纠正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人类进步这一整个主体事件,而是那些被私欲所扭曲的细枝末节,也正因为出错的是和我们实力相当的部分,我们才有勇气和能力去改变它们。我们给自己挑选的敌人,不应该是整个圣殿,整个贵族群体,整个军部,乃至整个基彻。申负,我们只是需要拿起刀,对抗他们的患处罢了,而这也是,我想要邀请你和我一起去做的事情。”
申负怔怔地看着张远,嘴里不停重复着自己听到的话语,良久,他才低下头轻声道“受教了,老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