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官为传宗接代,给十三岁的儿子娶了一房媳妇。
新婚之夜,尚未发育的儿子上官爰剑不肯与妻子同房,被老父掐着后脖颈子,一脚踹进屋里,然后从外面锁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老上官将门锁打开,咳嗽了一声,便走了,待到日出三竿才回来,见儿子的房门还关着,心生怨气,想敲门,又觉不妥,大声咳了两声,又走了,直到近午才回来,见房门依旧关着,心生不安,又想敲门,举起手,还是觉得不妥,连续咳了十多声,见还是没有动静,心更加不安,便急急出门,找来儿子的玩伴名李少卿的,让他敲儿子的窗户!
李少卿敲了半天,屋里终于传出了声音:“谁啊”
“我,少卿!”
“什么事”
“左将军得胜还朝,在太祖庙杀俘献祭,我约你去看热闹!”
上官爰剑半天才答:“我不去了,我困!”
老上官听到儿子的声音,心里虽气,但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直到太阳偏西,儿子媳妇才起床,二人你说我笑异常亲昵。老上官看着生气,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一屁股坐在青条石上,坐了半天,转念一想,或许来年就能抱上孙子,于是起身,乐颠颠地给两个孩子做饭去了。
然而老上官哪里知道,两个孩子点灯耗油,却是玩了一宿的五子棋。
老上官壮年丧妻,凭一手银匠手艺,拉扯着孩子,也算衣食无忧。然而,儿子爰剑从小体弱多病,年过十三,身高不足五尺。
一日,老上官抚摸着儿子的头叹息说:“儿若生在太平盛世,凭我家祖传的手艺,宽敞的宅院,说个媳妇不是难事。而今世道混乱,我们又被编做军户,儿若有一天上了战场,凭你的小身板,怎能抵得住胡人的长戈铁马!怕我上官家从此会断了香火!不如趁我活着,早早成个家,以了却我的心事!”说罢,竟流下泪来。
之后老上官开始四处托媒,然而多日无果。
端午节时,老上官嫁到乡下的妹妹登门,对哥哥说:“南村有一妇人新寡,一人扯了两个姑娘三个小子,急于将大女儿嫁出去,无甚要求,只求带出去一张嘴,可咱们家是个军户,不知人家肯不肯。”
老上官说:“妹妹只管去提亲,三媒六聘的礼是少不了的。”
妹妹回去一问,寡妇听说是军户,张嘴就要一头牛。老上官一听炸了肺,说:“娶个儿媳妇,难道还让我挫碎这副老骨头不成要嫁,圈里有一头百斤生猪,不嫁就算了!”
寡妇无奈,只得同意。
过门之后才知,寡妇的闺女不但长得丰满漂亮,而且秉性温良。年刚十二,对不谙世事的上官爰剑常常忍让规劝,倒像个姐姐。
老上官心里喜欢,就拿儿媳妇当闺女养。
也许是情爱的润养,上官爰剑婚后开始发育,不到三年,身高竟过八尺,细腰窄背,面如冠玉,虎目灼灼,其倜傥不在当世美男高长恭之下,走在街上,姑娘媳妇无不侧目。
一日,少年玩伴李少卿来约,一脸亢奋地说:“西北鏖战,正是你我建功立业之时。好男儿,岂能在家空耗时日!”
原来这李少卿乃前朝将门之后,一心想沙场立功,光复门楣。
上官爰剑看一眼妻子,说:“家父去年戍边至今未回,今我若再去,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日子怎么过”
李少卿笑说:“男儿不走出去,在家守着热炕头,一生难有出头之日。常言说乱世出英雄,老哥眼里可不能只有妇人啊!”
爰剑妻红着脸说:“看世兄说的!丈夫若心在仕途,是我一个妇人能拦得住的!”
正在这时,忽有亭吏踹门,哑着嗓子喊:“前方战事吃紧,县君急令,所有军户,十六岁以上男丁立即到县衙集合,随左将军出征!”
上官爰剑无奈,打起铺盖,依依不舍地告别妻子,被李少卿拉着,走了。
左将军率五千壮卒出北地,一战就死伤大半,只得退回汉境。上官爰剑和李少卿奉命在一个残破的烽燧里驻守,一蹲就是三年。
好在一次巡逻时,上官爰剑抓获一名胡人斥候,被左将军封燧长,而李少卿却寸功未立,还是在他的力荐下,才做了个伍长。
入秋时节,皇帝将一名宗室女封为公主,送到塞外。双方罢战,左将军觉得空手还朝面子上不好看,命亲随掳掠十名边民,杀良冒功。
二人得以活着回乡,上官爰剑心里高兴,一路欢声笑语。李少卿却一脸沮丧,觉得就这样光着脑袋回家没有颜面,便跟着爰剑去东平北城的上官家。
上官爰剑心里想着媳妇,又不好拒绝这位没心没肺的发小,拉着李少卿大步走过钟鼓楼,匆匆拐入南北中街,又急行百丈,东拐,便一眼望见了朝思暮想的家!
他放开李少卿的手,疯了似地奔过去,几步跨上台阶,见大门紧闭,一把铜锁赫然挂在门上,他弯腰从门缝向里窥,手握着沉重的门环,不停地敲着,敲着敲着,泪就流下来了!
李少卿也跟了过来,抬头见上官家门楼上,已经长了稀疏的茅草,茅草枯黄,透过瘦弱的根茎间隙,可见几片黑色的瓦当,瓦当上福寿二字仍在,只是禄喜二字的位置,露着两个拳头大小的空洞。门楣上的匾额也在,已经被风吹日晒得破旧不堪,曾经鲜亮厚重的漆皮,如今龟裂翘起,斑驳脱落,但隐约可见《福禄祯祥》四个字。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上官爰剑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嫂夫人是不是串门去了”
爰剑狐疑地退下来,一屁股坐在上马石上。
李少卿上前,推了一把门板,不想一扇门便轰地掉了下来,由另一扇门上的铁环和铜锁吊着,摇摇晃晃地挂在半空。
上官爰剑起身去看,见门扇上下的木轴都断裂了,门只浮搁在轴座上。
李少卿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猫腰也看了一眼门轴,见门轴断裂的地方,是个陈旧的老茬口,心想:“老友家怕是遭贼了!”
上官爰剑心情沉重起来,狐疑地抬腿迈过门槛,见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已经开始脱落,那扭曲的枯干陈枝显得沧桑而丑陋,一盘蜘蛛网,赫然挂在枝杈与门楼的飞檐之间,上面沾满飞蚁和尘土,上官爰剑跳起来,一挥手,将蜘蛛网的一端打落,只沾在老槐树枝桠上,呼呼啦啦地飘着。
上官爰剑心咚咚地跳,轻声屏气地迈步向里走,脚下被风吹干的叶子,啪啪地碎裂,声音特别响。
李少卿也莫名地紧张起来,回身拎起自己个包裹,蹑手蹑脚地跟着上官爰剑,一声不吭。
上官爰剑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门吱的一声开了,他先探进头去,看了看,屋子四壁空空,疑惑地进屋,用一根手指将东屋的门帘挑开一条缝,见炕上坐着一个妇人,怀抱一个孩子,正低头垂泪!
上官爰剑疑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没有抬头,满脸羞愧:“你都看见了!”
爰剑怒:“这是谁的孩子”
妇人不再说话,只是一味地垂泪。
李少卿挤进屋来,一甩手将行李丢在墙角,说:“嫂夫人无恙就好,我把燧长的行李也拿进来。”
上官爰剑也不看他,颓然道:“不用拿了,这个家改姓了!”
李少卿没有反应过来,说:“嫂夫人给你生个大儿子,你怎说改姓”
上官爰剑苦笑着:“我们一去三年,可这个孩子还在怀里吃奶,你怎么不明白!”
李少卿这才恍然大悟,觉得尴尬,轻轻地退出屋子,刚到院里,见一个十七八岁胖胖乎乎清纯秀美的姑娘,提着一个满是油渍的食盒,站在门口。
姑娘见大门开着,满脸狐疑地抬腿迈进门槛,看一眼李少卿,没有说话,直接从他身边走过,挑帘进屋,见上官爰剑,疑惑地问:“你们是谁”
上官爰剑没好气地说:“你又是谁”
姑娘一愣,红着脸说:“给夫人送饭的!”说着,将食盒放在炕沿上,打开盖子,将一碗热烫面,两个鸡蛋,还有一小碟咸菜一样一样地摆在炕上,然后看一眼上官爰剑,又看一眼妇人,脸更红了,怯怯地说:“谁付钱”
上官爰剑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枚铜钱。姑娘尴尬地说:“这也不够啊!”说着,又看一眼炕上哭泣的妇人。
妇人也看一眼姑娘,说:“小姒,还是记在他的账上吧。”小姒姑娘点点头,收了炕上的空碗筷,走了。
上官爰剑说:“他是谁”
妇人不答,没一会儿,又哭泣起来。
李少卿提着行李进来,轻轻放在炕上,手杵着炕沿,俯身说:“嫂子,到底怎么回事”
妇人看一眼李少卿,又看一眼怀里的孩子,声音在嗓子眼里,说:“你也都看见了!”
李少卿不好再问,转身出去,走到大门前,猫腰将半扇门板端上门轴,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门对齐,然后转身进屋,尴尬地站在门帘的后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天黑。
李少卿觉得饿了,要生火做饭,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屏住呼吸,看着大门。
一会儿,一只手从门板底下伸进来,熟练地搬下半扇门板,然后蹑手蹑脚地猫腰钻进来,回身又熟练地将门板托了上去。刚一抬头,一眼看见李少卿,妈呀一声坐在地上,半天才醒过腔来,起身欲逃。
李少卿一个健步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连抻带拽地往屋里拖,那人执拗地不肯进屋,他则哐哐地踢他的屁股,到东屋门前,飞起一脚,踹在那人的后腰上。
那人一个趔趄,一头扎进屋里,竟将门帘也撞了下来,裹在身上,抬头见上官爰剑,不再挣扎了,匍匐在地,不停地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