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响起来之前,夜色之中只有一片寂静。这个声音很突兀地从那一片寂静之中凸显出来,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和居高临下的意味。
梁兴扬没有动,他的手还在袖子里,反复摩挲着那一根手链,手指从石头上一颗颗划过去,嘴角还挂着一点笑。
他不是在问话,而是用一种很确定的语气道:“缉妖司的人。”
“只是察觉此地有妖气,才来看一看。”黑暗里出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上挑的眉梢眼角之中还有没能被消磨去的傲气。
“妖怪,报上名来,我的剑下不杀无名之辈。”年轻人这样说。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这句词说得棒极了,以至于说完之后嘴角就多了一点笑,可是他迎来的不过是两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甚至梁兴扬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
梁兴扬道:“那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一个人总是该知道杀了自己的人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冷笑道:“你不是人。”
梁兴扬看起来是怔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不大对,他苦笑了一下。
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个人,甚至比很多人都要像人,可是缉妖司的人不会这么想,幽州城白云观里那些人更不会这么想。
于是他从善如流道:“妖也是一样的,毕竟已经有个人形。”
梁兴扬已经做了很多年的人,妖怪都说他不是个妖怪,可人也说他不是个人。
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情。
年轻人注视着眼前这个白发男子,神情有些警觉,大概是因为知道妖怪都是奸猾之辈,很担心自己就这么被骗了。
半晌,他才审慎道:“陈山海。”
“山海为名。”梁兴扬淡淡笑了一下。“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些太大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自己有的时候不大顺利比如说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缉妖司的人,可是居然被派到这个穷乡僻壤来。”
他的语气温和,可是听在陈山海的耳朵里就像是某种挑衅一样,这让他涨红了脸,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那是一把好剑,在月色下映出寒光凛凛,可是梁兴扬没有躲避的意思,他不怕刀剑,他只是真像一个阅历丰富的老者看着初出茅庐的后辈一样温和地劝诫。
“这个名字不适合你,你该换个名字,或者就以此地为名滦,陈滦就是个很好的名字。”
“我的名字不用一个妖物来置喙!”陈山海当然没打算接受这个名字,他一声暴喝劈出了手里的剑。
也许梁兴扬说得对,他的运气的确不怎么好,因为从这一剑上就能看出来这不是一个应该被困在这种小地方的人,或许他应该去幽州城,或者别的城市也行,总归不是这种比起边荒之地来强不了多少的地方。
这地方的好处是安逸,可是陈山海似乎不需要安逸,他是个很有锐气的年轻人,让他面对妖潮他或许会更高兴一点,在这里磋磨时光并不适合他。
陈山海以为梁兴扬会躲,可是梁兴扬没有躲。
他只是站了起来,那身蓝色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显得他的身影有些瘦弱。
瘦弱,然而坚韧,是一根生错了地方的竹子。
梁兴扬当然不打算闪开,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可以出这迅若奔雷的一剑,但是很难收住这一剑,如果这一剑出去了而他躲开了,身后的墓碑就会被这一剑变成两半。
他也知道一个墓碑和他比起来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既然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为什么要看着一个好人的碑在自己面前变成两半呢这个世上给恶人立起来的丰碑已经太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墓碑就是一个好人身后所有的,他不愿意让这个也变成泡影。
所以他站在原地,把那一剑接了下来,用一只手。
他的手看上去很普通,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就是还算好看,骨肉匀停,而且非常灵活,这本来是一个道士该有的手,梁兴扬当然也有,因为他不以为自己是道士却在做道士要做的事情,杀妖,救人,只因为他是个妖怪这件事才显得有些荒诞。
但是那一剑,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就这么被牢牢地攥住了。
梁兴扬的眉头也没皱一下,因为其实不疼,他的手都没有流血。
倒是陈山海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在这个小地方呆了太久,至于他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界已经被消磨掉了,他见过最厉害的妖怪也不过是刚刚化形的小妖怪,那些妖怪逃不过他的剑,他就以为自己的剑天下无敌了。
“你的剑很不错。”梁兴扬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评价了这没能让他受伤的一剑。“而我要走了,你拦不住。”
这有点太过伤人自尊,但是陈山海的脸方才已经红过了,现在那点红色慢慢地退去,变成了一片惨白。
他说:“这不可能。”
梁兴扬笑了笑,说:“没什么不可能的,你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也有一把很不错的剑,只是名字不够好,记住我的话,改个名字,或许今后都会变得很不一样。”
他扭头对玄灵道:“走吧。”
“不杀了他么”玄灵皱着眉头问道。“他会把你的行踪泄露给缉妖司的人。”
“可是我不怕缉妖司。”梁兴扬温和地一笑。“我也不在乎被发现,况且你不记得我们要去哪里了么如果缉妖司真的跟进来,那我应该感谢他们的。”
玄灵恍然大悟。
那个山谷很危险,松萝可能只是一个把门的,缉妖司未必不知道有这么一株以人魂魄为食的松萝在那个地方,但是因为足够远,他们就不想去管,毕竟不是他们的治下。
如果他们知道这两个妖怪冲着那山谷去了,只会说那是妖类的自相残杀,也许他们会想办法看一看梁兴扬和玄灵能不能从谷中逃生再考量要不要布下天罗地网,可是他们不会跟进去。
“值得么去救想杀你的人”玄灵跟在梁兴扬身后,轻声说道。
这两个人真都没再回头去看看陈山海,他们都知道两边的实力差距太大,陈山海拼命也未必有用,况且陈山海本也没有必要去拼命,这两个妖怪像是要去送死,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陈山海看着他们的背影,在那一瞬间有个极为无稽的念头划过了他的心头。
他想,陈滦这个名字可能也不错,自己过去的名字恐怕真的是太大了些。
“我不是要救想杀我的人,是救更多人。”梁兴扬淡淡道。“他们中的很多人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妖怪,我没有那么有名气。”
玄灵沉默了一下,又问:“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就因为你师父救了你”
“救他们,也是在救妖族。”梁兴扬像是心情忽然有些不好,他的声音就变得有些冷,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你不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胜利者,大家都会死,人和妖都死绝了这世上还能剩下什么我能活很久,所以我不愿意见到那样的场景。”
这个理由似乎可以算说得过去,可是听起来还是有些傻,玄灵微微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梁兴扬。
也可能是在笑她自己,因为她此刻做的事情也显得有些傻,梁兴扬分明说要她留在外头,这样他死了她就会自由,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要跟着去,这可能是她做过第二傻的事情。
第一傻的事情是在看见过那样的场景之后,还期望有人能活下来,在废墟里挖了三天三夜,把自己的爪子都磨平了,至于手也一层层磨下去,磨出许多血来。
那之后她就很爱惜自己的手,因为已经没什么东西值得她再劳动自己的手,除了复仇这件事情本身。
偏偏就有个人在她腕子上下了个咒。
玄灵对着梁兴扬的后背做了个鬼脸,两个人这一次不是跳下去的,而是像约好了要散步一样走到谷口去。
谷口有雾,飘飘渺渺,里面的场景就叫人看不大清楚。
梁兴扬停了脚步,玄灵就也跟着停了下来,两个人一齐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可是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些雾。
“这雾没有毒。”梁兴扬伸手在雾气里晃了晃,放在鼻子前头一嗅。“走吧,我想,一定会有很有趣的东西在前面等着我们。”
他方才察觉到松萝身后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的时候简直有些惊恐,可是现在他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刚才的惊恐只是玄灵自己一个人的,剩下的都是幻觉。
于是她问:“你不害怕了么”
梁兴扬回头看了看她,忽然一笑。
那是玄灵不大喜欢的一种笑,就好像是把她当成了小孩子一样,但在梁兴扬面前她可能也的确是个小孩子,因为她在他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怕,只可惜怕是没有用的,所以还是笑一笑为好,如果死了,收尸的时候看起来会好看一些。”
说完他就走了进去,玄灵在后头跟着,还不忘回呛他一句。
“不会有人收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