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灵正呆呆地看着。
现下她看见的巧娘倒是更像外头那个鬼妖了,脸色素白如雪,可是眉梢眼角都有凄艳的红色,就像是眼前的火一般红,红得扎眼也刺心。她是觉得有些心痛的,不由得先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你在可怜那些死去的人吗”
是梁兴扬问她,梁兴扬的声音是平静的,这样的平静近乎于残酷,玄灵没来由的因为他这样的平静而感到有些愤怒,大概是因为梁兴扬非把她留在身边的原因是她总是在一世又一世地追杀一些人,可是眼前有这么多的人正化为飞灰,他看上去却很平静。
“你呢”
玄灵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对这些人产生了一点怜悯的情绪,因为他们的确很可恶。
可恶,却不应该死。
但是在巧娘眼里就是这些人的恶意累积起来压垮了她,她曾经想要救这些人,当然他们不需要被救,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反过来又逼死了她。
“我很痛心。”梁兴扬淡淡道。“但是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现在要做的是阻止这这样的惨剧在我面前再发生一回。”
玄灵觉得他是在强词夺理,可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所以她只好沉默下去。
幻境竟然还在继续,巧娘叫他们看完了这个村子变为一片废墟的全过程,而后就是漫长的黑暗。
“为什么会这么黑”玄灵低声问道。
这不是寻常的黑暗,她的眼睛无法穿透这样的黑暗。
梁兴扬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记得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一个寻常的怨魂在报仇之后就应该散尽了,但是她没有。”
眼前又渐渐亮起了光。
那光的颜色有些奇怪,是淡黄色的。
梁兴扬的神情忽然有些古怪。
“原来这东西一开始落在她的手里”他低声问道,不是在问玄灵,而是在问自己,可惜他自己也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玄灵终于意识到,巧娘是在那块琥珀里醒过来的。梁兴扬仿佛认识那块琥珀,所以他拼尽全力从火焰中将之抢了出来,但是这一段故事发生的时间还在梁兴扬行走世上之前,所以这块琥珀竟从一开始就是巧娘的。
巧娘像是从那琥珀里钻出来的,他们的视角便也从琥珀里一并转出,他们看见巧娘握着那块琥珀,神情有些怔怔的,而后狠狠向前一抛,不知道把那东西扔到了什么地方去。
玄灵听见梁兴扬说:“是了,我们就是在这里捡到了它。”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语气中已经显示出一点痛苦的意味来。
幻境就到此为止,巧娘真的没有要用这个幻境困住他们的意思,一切都渐渐地分明起来,他们依旧站在这个被火烧过的山谷之中。
“巧娘”梁兴扬问道。
巧娘微微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也没人给我一个别的名字,我一直在这里。”
“你不是地缚灵。”梁兴扬低声道。
“我不是,我只是不愿意走。”巧娘低低叹息。“这么多年了,沧海桑田,这里却一直没有变,所以我在等,等他回来。”
“然后在他面前再把这个村子毁一次你已经等到他了,是不是”梁兴扬是在问话,可是语气异常的笃定。
“是啊,我要让他知道是他毁了这个村子,曾经是,现在也是。”巧娘摸着自己的脸,那张脸和过去没什么分别,但是或许就是因为那点惨白和艳红更显得绝丽脱俗和鬼气森森。
玄灵看着是一点都不害怕,她只有一点想哭,为一个少女终结了的生命,为她走到今日死了那样多的人。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一直以来只是有仇报仇,可是今日看见巧娘,她忽然发现很多时候爱恨都是一种很苍白的东西。
那么这世上究竟还剩下什么呢
巧娘打量着梁兴扬。
她恍然道:“我记得你们,但那时候你的头发还不是白色的,你和——”
“不是她。”梁兴扬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巧娘。“我们以为那东西从来都没被人拥有过,是无主之物,不过现在看来你一早把它扔出去了,我们也不算是不问自取,只是没想到那之后你又把它捡了回来。”
巧娘坐在那个小土堆上单手托腮,很有些巧笑倩兮的意味。
“是啊,我扔它是因为发现这东西对我有些害处,可是看你们在上面抢得那么热闹,它又掉下来的时候我便想也许这东西有用呢于是就渐渐摸索着养了阿萝出来,果然是有用,只是对我没用。”
她这么说话的时候仿佛还是一个天真娇憨的少女。
梁兴扬沉默了片刻,道:“是,在你出来的那一瞬,它对你就没有用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巧娘一笑。“阿萝死了,我的目的也快要达成了,你们可以拿走它,只要不再查收这里的事情。”
梁兴扬道:“抱歉。”
他摸出了那块琥珀,微微犹豫了一下。
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很难的抉择。
是要救眼前人,还是救身后人,又或者两个都救,可那有点像是强盗行径了。
巧娘似乎看出了他想要说什么。
“你就算还给我,我也不会收手的。”巧娘敛去了笑容。“所以你如果还要插手的话,也不必纠结这东西的去留,我只想看见他再死在我面前,而且这一次是知道整个镇子都是为他而死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
“因为那里还有太多无辜的人。”梁兴扬顿了顿,道:“转世轮回前尘了,我也不会让你再去复仇。”
巧娘咬着牙笑了。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梁兴扬扭头道:“退到我身后去,如果有什么不对就跑,不必管我,当然,你也未必想管我。我死后血符自然会解开,天高海阔任你,只是不要再复仇。”
他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玄灵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但是她却冷冷地瞪了梁兴扬一眼,也跟着拉开了架势。
“我想杀你,那就得是我杀你。”她仰着头,一脸的傲然。
“你以为现在对我动手就有用么”巧娘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已经晚了,你来得太晚了,这或许就是天意吧,天意也要我能报仇。”
爱恨是种很苍白的东西,但是也有着它自己的力量。
譬如说让眼前这个本纤纤弱质的姑娘毁了一个多少妖怪都看不见寻不到的桃源,这世上从此再无桃源却不是毁灭在妖怪手中,是从内部被人毁灭的,从此桃源只是传说,这个镇子上的人不知道曾经那个没有妖怪的桃源就近在咫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又要面临一场毁灭。
梁兴扬的神情冷了下来。
“你做了什么”
“我说了我不是地缚灵呀。我是鬼妖,妖怪是来去自如的。”巧娘看着四面的夜色。“我给你们看那些东西,是为了让你们不插手,也是为了拖住你们。”
拖住。
梁兴扬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有了些猜想,他想巧娘是在等天亮。
“你做了什么!”梁兴扬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太大意了些,只想着鬼妖不会趁机走脱,可是谁又能想到一切都已经布置停当,只等着一个日出呢
看见日出的巧娘快活地笑了起来。
“看,是太阳。从前做鬼的时候我见不得太阳,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梁兴扬听她还在不着边际的说话,一剑已经劈了过去,可是依旧没有用,巧娘化作一阵烟雾散开了去,四面还能听见她的笑声。
“太阳一出,这里就是死城了!我练了那么多年的毒,费尽心思保全这个镇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就是这一天!那里所有看见太阳的人都要死!可他会是最后一个死的!我要把一些都告诉他!”
那是已经近乎于癫狂的声音,梁兴扬一咬牙,扭身便走。
玄灵连忙跟上,她第一次知道梁兴扬原来能跑得那么快,一忽儿便已经回到了镇上,她几乎是惊骇欲绝地看着梁兴扬冲到缉妖司的大门前抬手就要砸门,这一定是疯了,缉妖司的人会先不由分说和他打起来的。
但是梁兴扬的腕子被抓住了。
是陈山海,或者这一夜过去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就叫做陈滦。
“你疯了”陈滦冷着一张脸。
“你也可以。”梁兴扬看见他眼睛一亮,扯一张纸出来闭目凝神,用妖力在上面画出了一张脸。
“这个人,在不在镇上带我去找他,不然这个镇上的人都要死!”
陈滦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但还是扫了画像两眼,而后道:“有,是卖货郎,这两日没有出门。”
“住在哪里,带她去。”梁兴扬知道巧娘为了保证他是最后一个死的一定会做出些安排。他抓过玄灵的手又在她手上留了一道血符,急匆匆道:“你靠着这符就可以和我说话,和他去找那个男人,我在镇口守着拦住巧娘。”
“巧娘是谁”陈滦一头雾水,可玄灵已经拽着他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只剩下他在那里喊着:“慢着,方向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