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从前给梁兴扬的感觉只是一个鬼气森森的女人,甚至女人也算不上,她的眼睛为她添了些岁数,可是巧娘自己死的时候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所以就算是知道她是个年岁比梁兴扬还大些的,梁兴扬也总是拿她当个少女来看。
她也一直只像是一个人,除了来去是一阵烟雾之外,只要是现身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形。
但是现在她总算是有些类似于妖的地方了。
梁兴扬看着她那一双手,十指纤纤,上面的蔻丹是鲜红色的,所以红的愈红而白的愈白,她通身除了红与白就只剩下了一点黑色,红的是血白的是骨,黑色就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面藏着太多的不甘心。
巧娘正伸着那一双手,现在她的胳膊已经伸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长度上,像是两条素白的绢子,柔软,是可以朝任何方向翻卷出去的。
但是梁兴扬也一弯腰避了过去。
他的腰向后弯折,说这么一个男人柔弱无骨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过梁兴扬也的确做到了,他几乎是向后做了一个对折,所以脸就从两腿之间露了出来,这个古怪的姿势叫巧娘一愣,也给梁兴扬争取了一点时间。
梁兴扬口中发出一声清啸,跟着一起出去的还有一点白光,因为速度太快了叫人看不清楚,但是巧娘却飞快地退避开来,并且发出了尖锐的嘲笑。
“你真是个疯子,竟然要用自己的内丹来攻击我不怕多少年的修为都毁于一旦”
白光出来得迅速,回去的也很快,看来的确是梁兴扬十分宝贝的一点东西。不过他脸上却还是淡淡的神色,只说:“你我伯仲之间,如果不是这样的东西,又怎么能把你逼退呢”
巧娘冷笑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四个字说得非常讥诮,想来她是觉得梁兴扬并不是她的对手。
她好像听得懂梁兴扬的话。
梁兴扬说完之后本是自嘲地一笑,他以为巧娘会听不懂,因为在巧娘死去的时候她不过是一个村姑,当然没有读过书识过字,可是巧娘竟然很明白。
巧娘看见梁兴扬的表情,又微微冷笑起来。
“看,你们都是这样的自大。”
她顿了顿,像是在自说自话。
“不,你们是不一样的,他会帮我,而你不会,你只是要破坏这一切,你是个不把自己当妖怪的妖怪,他是个不把自己当人的人。”
她这样说着,却叫梁兴扬愣了一下。
巧娘说,你们。
那还有谁也站在巧娘的面前,这样同她说话他以为眼前的鬼妖只是多少年都孤独地在这里等着,等着一个复仇的机会。
现在看来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不认为自己是个人类的人,又是谁他很想问一问,但是也知道巧娘是不会给他答案的。
令他最吃惊的是巧娘说起那个人的时候语气是那样的温柔,恰如一个说起自己情郎的少女,巧娘的爱情分明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已经全变成了恨,她怎么会还有力量去爱一个人
巧娘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已经要亮起来了,可是四面却还是死一样的寂静。
她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无论如何这个镇子的人都不会全部死去,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如果缉妖司的人倾巢而出,总是能够在她手下保住一些人的。
天色一分分地亮了起来,梁兴扬还在那里看着她,就好像如果巧娘不说话,他们两个就会一直这么对视下去。
“你在等你的帮手么”巧娘咬着牙笑。
梁兴扬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等你放弃。”
放弃这两个字像是刺激到了巧娘的神经。
她尖叫起来。
“放弃我不会放弃的!”
那声音把梁兴扬的耳膜震得生疼,跟着巧娘就化成了一阵烟雾。
梁兴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巧娘是要做什么。
如果只能杀一个人的话,巧娘一定会去杀那个男人——在某一世做过恶,然而如今不过是个货郎的可怜男人。
梁兴扬连忙跟了上去。
他不大清楚方位,不过好在有玄灵在。玄灵先前与他说话的时候他是留意过玄灵的方位的,如今就是跟在后头。他一面跑一面对着自己掌心的血符大声说道:“快去那个货郎家里!小道士就不用去了,去了也没用!”
这话可能会很伤陈滦的心,但是梁兴扬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陈滦在巧娘面前一定是很不够看,他毕竟只是一个修炼了十几年的人,也不是什么天赋卓绝的存在。
陈滦果然没有听话,以他的性子和一个妖怪共事就已经很叫他不高兴了,更不用说是听一个妖怪的话远远退避,所以他正守在院子门口,大概是因为梁兴扬说话的时候,他和玄灵离这里并不远。
而后陈滦就被远远地掀飞了出去,巧娘似乎没下死手,不是因为心存怜悯,而是因为时间已经不大够了,梁兴扬就紧紧跟在后面,巧娘面上说自己不信两个人是伯仲之间,心底终究还是存着一点忌惮的。
陈滦飞在半空中,玄灵还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去救。
去救的话,似乎很有违自己作为一个妖怪的立场,而且这么摔一下也不会把他摔死,若是不救的话似乎又很不够义气,因为他们才刚刚并肩作战过。
但是她并没犹豫很久,因为梁兴扬紧紧跟在后面已经顺手把陈滦给接了下来,不过他似乎也没工夫把陈滦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只是给陈滦缓了一缓下坠的趋势便松开手冲进了院子,陈滦还是摔在了地上,只是摔得并不重,所以站起来之后可以中气十足地骂一骂人。
梁兴扬当然是没有听。
他挡在那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货郎前面,货郎刚才离死也不过是一瞬间,半只脚都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因为刚才他已经被巧娘扼住了喉咙,是梁兴扬冲进来的时候没头没脑扔出一把符来,驱鬼捉妖的都有,也不知道是哪一张起了作用。
这也是很无奈的一件事,鬼妖这个存在实在是太过特殊,梁兴扬也只能碰碰运气。
巧娘和梁兴扬很快就战在一处,玄灵和陈滦这时候摸进了院子,玄灵没有救人的打算,陈滦倒是冲过去在货郎身边忙活起来,布阵画符他似乎都是好手,忙活的间隙里抬起头来看着半空中这一场交战,神色渐渐沉凝。
梁兴扬当时随手化解了他的攻击,他就知道这个妖怪不简单。
却不想是这么一个棘手的存在,那个来去无踪被叫做鬼妖的家伙都只能与他旗鼓相当。
这么一个妖怪,大概出动缉妖司也未必能拿下吧就算正面对敌他不是对手,他也总能全身而退。
不过他身边似乎是有一个累赘。
陈滦的目光投向了玄灵,玄灵也在看这一场战斗,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懊丧神色。
他甚至听见玄灵正在念念有词。
“这家伙这么厉害,我难道一辈子都要被拴在他身边”
而后她就感觉到了陈滦的目光,当下毫不客气地转眼瞪过来。
“看什么打不过他我还打不过你么”
这倒是实话,陈滦垂下眼去,然而心思还在转着。
他知道自己这个念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卑劣的,他们几个刚刚并肩战斗过,而且梁兴扬是在救这个镇子。
可是妖就是妖,这么多年他都是把这个作为信条走过来的。
陈滦这厢还在纠结,巧娘那边已经是七窍生烟,她没想到自己的布置就这么毁于一旦,识破这个局的甚至不是缉妖司那些道士,而是一个妖,一个她看不出底细的妖。
就算是打到这个地步,梁兴扬脸上也还是带着一点笑,那笑意把巧娘的眼睛扎得生疼。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巧娘嘶声道。
“我知道,毁了你的复仇大业。”梁兴扬一剑斩出,然而斩中的地方变成了烟雾。
他和巧娘谁也伤不到谁。巧娘总是能变成烟雾,而他的身子也总能弯折到各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去。
玄灵忽然摸了过来。
陈滦警惕地看着玄灵,可是玄灵说得不错,他和玄灵之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玄灵要做什么他是拦不住的。
玄灵飞快地把陈滦腰里的葫芦扯了去。她方才看了陈滦两眼,看见那葫芦里盛着的是朱砂。朱砂这东西对妖怪是有些妨碍,不过鬼魂更怕这至阳至刚的东西,玄灵看上头二位打得难舍难分,把这葫芦扯了就是纵身一跃,照着巧娘劈面泼了一葫芦的朱砂。
用旁人的东西总是不用心疼的。
她只是没想到巧娘又化成了烟雾,眼见着那些朱砂就要一分不差都浇在梁兴扬头上,却见梁兴扬袖袍一挥,劲风把那些朱砂都聚拢起来,恰恰在巧娘身边勾勒出一道猩红的轮廓。
烟雾便忽然有了一个范围,巧娘再也不能越过这个范围去。
玄灵眼睛一亮,没想到自己的做法还很有用,却见梁兴扬忽然低下头来,对着她大喊:“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