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他不觉得凌无名能看出些什么来,不过在这时候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他只希望今夜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去,故而并不希望同这股奇怪力量的主人对上。
左右四下无人这庙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凶险总归都不会引起什么大的变故来。
更何况他隐约感觉到这庙里那种力量似乎对来者没有什么恶意,如果不是凌无名那一跪或许他们什么都不会察觉到,只会与这间破庙相安无事到天明。
凌无名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我认识这尊像,这不是什么神像,这是先生的像。”
梁兴扬奇道:“先生”
凌无名咽了咽口水,道:“就是在候城里教我念书识字的那个先生——不是我的臆想,这张脸和这颗痣我都记得,在你们看来那是过了很长时间可是在我而言那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之前我还有些糊涂,但现下是全想起来了!”
他神情认真由不得梁兴扬不信。
但是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先是凌无名找上门来,那还可以说是因为剑横秋的设计,可接下来他们在路上随便入了一间古庙,那庙里供奉着的竟然是一个非神非妖的书生那书生偏偏凌无名这个上古之人又认识
此事太过不可思议,玄灵扯了扯嘴角道:“也许只是人家雕刻的时候出了些错,我还是觉得这应当就是你们说的那个狐狸神才是。”
凌无名本来是有些怕玄灵的,故而一路上都不曾与玄灵有过意见相左的时候,总是玄灵说什么他便答应什么,可是眼下他的神情却很坚定,瞧着玄灵道:“绝不是,我曾日日对着那位神明,那朱砂痣的位置不对,左右是反过来的。”
玄灵还想说些什么,梁兴扬却一抬手,神色有些凝重地望着凌无名道:“你的意思是说书生脸上也有一颗痣,只是左右是反过来的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当年便没人注意到过么”
凌无名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道:“因为那字摊子同神庙离得有些近,故而也有人对先生开那样的玩笑,说你这颗痣同神仙长得很像,先生似乎是说他脸上那颗痣并非天生的,而是小时候受了一回伤才长出来,只是他也语焉不详,大概是那时候的确很小,记不清楚。”
梁兴扬想,这巧合或许就是从不知道多少年前那书生受的一次伤开始的。
“你站起来。”梁兴扬忽而道。
“不是说——”凌无名语气诧异,不过说了一半便被梁兴扬截断了。
“我想无论这间庙的主人是谁,都对来人是没有恶意的,只是你先前跪下的时候触动了人家的一点心绪,你站起来同玄灵一起退出去。”
玄灵不满道:“你又要把我撇开!”
“要是今后想帮我的忙,就多读读涂山月给你的那本书。”梁兴扬头也不回道。
玄灵哼了一声也不等凌无名,一阵风似地窜出了破庙,只是想一想还有些不放心,在门缝处向里张望。
凌无名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所以站起来的时候也不甚害怕,只感觉有一阵风忽而在他面前打了一个转,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的异样,梁兴扬也不看他,却是知道他已经站了起来。
因为梁兴扬此刻离神像的面容很近。
他眼见着神像脸上起了一点很微妙的变化,那石头雕刻的分明是个死物,偏偏梁兴扬就是看出了莫名的不同之处来,或许是嘴角的弧度,或许是眼皮的高低,总之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凌无名也退了出去。
他退出去之后正要关门,却见到了叫他十分惊恐的一幕。
梁兴扬举着的手还是往前伸了伸,按在了那颗朱砂痣上。
他的手是素白的,那颗痣便显得更红,紧跟着凌无名几乎以为自己是出了幻觉,他看见那颗本来是死物的痣像是活过来一样缓缓蠕动起来,在神像的面上划出一道血泪。
血流淌在了梁兴扬的手上。
凌无名一扭头,看见玄灵也同样苍白的面容。
玄灵伸手便要推门,可是她腕子上有莹莹的蓝光一闪,把她当场钉在那里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滴溜溜乱转,凌无名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心中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
门也在那一瞬间阖死,庙宇里一片沉寂,再没有任何的声音。
凌无名咬牙看着门里,又看一看动弹不得的玄灵,最后有些颓然地往门前一坐。
在他看来这是梁兴扬在自寻死路,那神庙里的东西太古怪了,他丝毫不怀疑这里面有希望成为梁兴扬的埋骨之地,如果梁兴扬死在这里这个玄灵一定不会把他带到候城去,难道他是回不去候城了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吃下的毒药似乎是需要梁兴扬的引动才能发作,且现下四面是荒无人烟的他也不必担心自己非人的事实暴露。
只是转过这些念头,他忽然又觉得有些愧疚。
无论如何梁兴扬对他还称得上是不错,他此刻不应该抱着这样的念头。
他该希望梁兴扬能活下来的,这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族类的妖怪一直显得神神秘秘,身上应该是有些保命的东西吧
梁兴扬的手还停留在石像的脸上。
石像是冰冷的,但是下面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跳动着,仿佛这石像下面埋藏着一个生命,他的脉搏正透过这一层冰冷的石头叫梁兴扬感知着。
梁兴扬可以肯定的是,在他把手放上来之前,这石像还全然是一个死物。
是石像成了精怪他觉得不大像。
有一声低低的叹息响了起来,叹息声有些柔美至于雌雄莫辨,但是梁兴扬依稀还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你终于来看我了么”
梁兴扬一时间没有答话。
他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贸贸然答,否则很容易就被缠身。
不过那个声音显然不是为了引诱梁兴扬去回答些什么。梁兴扬只感觉到这一阵沉默里有风绕着自己打了一个转儿,而后风声骤然转急,梁兴扬却依旧站得稳稳当当。
只是身后的长发被狂风吹起,像是一场不会止息的雪。
“你不是他,为什么要来打扰我的沉眠”
“他是谁”梁兴扬问道。
他的声音刚刚出口,风声忽然又停了。
“你的声音让我觉得有些熟悉。”那个声音若有所思地道。“可我没有见过你,你还是个很年轻的小妖怪。”
小妖怪。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梁兴扬,可是梁兴扬却只是微微笑着接受了这个称呼,道:“是的,同你比起来我的确是一个小妖怪,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却知道化形的时候离那一场大变已经很久。”
“那之后又过了多少年呢”那个声音低低道。“我只是一径沉睡着,并不知道世上都有了什么样的变化,这里曾经香火鼎盛,如今却成了这样寥落的景象。”
“这是因为曾经祭拜你的人都被妖怪杀死了。”梁兴扬冷然道。“他们奉你为神,你没有救他们。”
“人人不值得我去救。”那个声音如是回答,梁兴扬手底下的石像一瞬间忽然变得温暖起来,这让梁兴扬觉得他正在触摸一张人脸,那种感觉叫他有些不舒服,所以他把手挪开了。
在他把手挪开的时候,石像上出现了一股烟雾。
烟雾里有一个人形,穿着的衣服是梁兴扬没怎么见过的,他只在一个幻境里看见过相似的衣服,那个幻境是巧娘展示给他的。
果然,这也是一个上古遗留下来的妖怪,而不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
那人长着一张很清秀的脸,梁兴扬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一点熟悉,再去看看石像,后者虽然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堪,却也能看出来二者几乎是一模一样。
只是石像的朱砂痣在左,这人影却是右脸上有一颗朱砂痣。
“像么”人影问道。“这是我自己雕出来的,我的手艺不像是哥哥那么好。”
梁兴扬点了点头,道:“已经很像了。”
“那就好,从前是他给我塑像,后来是我给他塑像,我们两个总是只能靠着这样的东西来排遣思念之情——所以你看,我不是为了让人供奉才修了这样的塑像,那些人要来是他们的事情,会死在妖怪手下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想守着这一尊像。”
他的声音里有种很天真的残忍,那是许多妖怪的通病,他们不觉得人的死有什么要紧,就像是人不觉得牲畜的死值得挂怀。
梁兴扬并没急着反驳他,只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在他跪下的时候醒过来这地方曾经有过鼎盛的香火,也是因为你还是会帮人实现一些愿望的吧”
人影笑了起来。
“是啊,如果有人出现在我面前向我许愿祈祷的话,我是会感觉到的,可是我愿不愿意伸出手来,总要看心情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