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猜想,只是那个猜想太过于惊世骇俗,且如果现在说出来的话说不定没什么作用还会给凌无名带来一点心理负担,毕竟凌无名内心深处还是把自己当成是人族。
他想,突然消失的凌无名大抵是与当年候城之中忽然流行起来的瘟疫有些关系,昔日候城河中的尸体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凌无名,只是那具无名的尸体可能运气没有凌无名好,已经腐朽成灰了也说不定。
文优却意识到了什么。
他带着兄长的魂魄仓皇逃窜,在大变之后的人族腹地先是避了许多年的风头,等几乎没有人再记得世上还曾经有那么一个本体不是人族的伪神之后才重新树立了神像建立了神庙,到今日年岁之久是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他没有一天不在想当年的候城。
那具尸体,尸体上的毒,投毒的妖怪,那妖怪背后的妖皇。
他不知道如今的妖皇究竟还是不是当年的那一个,但即便不是如今这位也一定与下定决心入侵这一方世界那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一直以来妖皇都拥有那种仿佛无物不焚的幽蓝火焰,这世上与之相似的火焰有很多,但是与妖皇手中妖火同源的他却还没发现过。
所以文优依旧希望报仇,哪怕复仇的对象已经不是曾经那位妖皇,能向他的后人复仇也是好的。他知道这几乎是一种妄想以他的力量哪怕再修炼上一万年可能也没机会走到妖皇面前去,但偏偏就是因为揣着这种幻想他什么都不敢忘。
好像他的生命依旧在继续,魂魄却已经留在了哥哥丧命的那一天,留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之中,他能做的只有反反复复地去做那个梦,在噩梦里走来走去不遗忘任何一个细节,仿佛只要不肯忘便总能等到一个结局。
所以现下梁兴扬一看凌无名他便立时有所感。
凌无名只觉得眼前一花,是文优不知道为什么又来到了他的面前。
“别怕。”破天荒地,文优竟然说了这么一句。
只也未必是什么好意,大概是怕凌无名被他吓到了夺路而逃叫他在多年后好容易看见一线线索之后又不得顺藤摸瓜,不过文优这是多虑了,凌无名要做他的对手倒是还不够格。
“你也不要怕。”文优抬头,他看起来是有些忌惮梁兴扬,其实若动起手来的话他还是有把握胜过梁兴扬的,只是他不愿意在此地动手也不愿意放了他们走,故而示好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不会伤害他,只是接下来的场景恐怕会有些骇人。”
文优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梁兴扬当然也不会拒绝,他点点头,文优便转手扯开了凌无名的衣裳。
“你只怕要让他先显出原型来。”梁兴扬忽然提醒道。
文优意识到梁兴扬说得没错,眼下凌无名其实是一个已经修成的妖身重新拥有了活人该有的一切,这么查看只怕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他问凌无名道:“你能显出原身来叫我看一看么”
凌无名忌惮文优胜过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妖怪的,没准剑横秋是比他更危险些,但是当日见到剑横秋的时候凌无名还是懵然无知的,更不要说后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昏迷之中。
他听见文优对他这样客气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了,但神色却是有些诚惶诚恐的。
变回原身如何变回去,可从来都没人告诉过他,他从醒来就是这幅样子,还一直在好奇为什么自己如今不全然像是一具尸体,要知道他从前也是听说过一些什么尸变的传说的,传说中的那种尸体都是膝盖不能打弯的,可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甚至意识到自己依旧有呼吸和心跳。
文优以为他是不愿意,然而梁兴扬看见凌无名几乎是求助的目光之后便很快明白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在如今的情景下不应该笑偏偏是有些忍不住,说话的时候依旧还是有一点笑意。
“恐怕要你帮他一把,或者我来也行,他是糊里糊涂变成了妖怪,还不知道怎么变回去。”梁兴扬如是说着,又转向凌无名道:“寻常妖怪显出原形的时候别管法力是不是不能全数施展出来,总归是行动自如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神情有些古怪,又补充了一句道:“至少大多数是如此,但你的原型乃是一具尸体,若是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不要怕,我有法子让你能变回来。”
凌无名本来不大相信梁兴扬,但是刚一动这个心思便想起来先前梁兴扬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问心丸’,他不知道这种不信任是不是也会引发毒性,最终也只是点一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梁兴扬看着凌无名的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心想那颗山楂丸子倒是有利有弊,他当然不会为凌无名揭开其中的内幕,也不劳烦文优怎么动手,只掏出一张符来拍在了凌无名的额前。
凌无名只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头上窜了下来,顿时动弹不得。
文优本还有些心急要去查探些什么,可是看见梁兴扬掏出来的那张符纸之后神色却略微变了变,道:“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妖怪手上有些道士的法宝倒是不足为奇,毕竟道士总是要除妖的,有的时候学艺不精反而被妖怪杀了也是常事,但是梁兴扬用符的时候手段娴熟显然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况且要用符咒可不是催动一些法宝那么简单的事情,他曾经就从一个道士身上搜出了一些符咒来,可是一碰就觉得还是火烧火燎的痛,故而再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梁兴扬看出他的顾虑来,笑道:“我不能给你看我的原型,我的确是个妖怪不假,只是一身道门的本事也不假,那是我师父教给我的,不过我毕竟是妖族,有许多东西都只能小心翼翼用着,譬如这一道符其实用朱砂的话便可以省了许多工夫,我却不敢用朱砂。”
说着他示意文优去看那一张符,若是换了寻常的妖怪只怕揭了这张符就会逃之夭夭,可是梁兴扬也晓得凌无名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妖身去,变回去只怕他也不敢逃,左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多费一张符纸,他在世上行走这许多年这点积蓄还是有的。
文优有些狐疑,却还是料想一张符纸伤不到自己多少,拿起来看了看。这一次入手的确没有灼痛的感觉,他看了片刻面色和缓下去,忽然道:“我似乎是听说过你的名号,我这里偶尔也会有道士住宿,咬牙切齿说起一个分明是妖怪却会用道术的——梁兴扬,是么”
梁兴扬苦笑道:“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大的名气,你在这荒山孤庙之中也能听说。”
文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些出神,闻言随口答道:“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荒芜,我还是替哥哥做了一些事情的,只是后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不愿意再说下去。梁兴扬看着他的神色仿佛是有些懊丧,其实心下是十分奇怪的,毕竟在他看来文优已经说出了那许多秘密来,在这破庙之中的过往想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文优既然不愿意说他当然不会再问,只看着地上显出原形的凌无名来。
凌无名的原型当然是一具尸体。
没有想象中的可怖模样,只是比起他的妖身来更苍白了一些,毕竟尸体要是能修炼成尸妖首先一条就是要尸身不腐,若等烂成了白骨再修炼成妖怪的时候便是叫做骨妖了。
梁兴扬想到这里忽然饶有兴趣地期待起来,想自己已经把人化身成妖怪的两种途径都见了一遭,骨妖才是这之中最常见的,是不是有朝一日他也能见到骨妖呢
文优的神情也有些严肃,他把手贴在凌无名的胸膛上,那只手是和凌无名的胸膛一样惨白,随着他低低念动着什么,凌无名的胸膛忽然变头得透明起来。
梁兴扬的脸上划过一丝诧异的神情。
凌无名现在是看不见自己的身体的,看见了恐怕会有些害怕,不过便是害怕也动弹不得。梁兴扬没有吓唬他的打算,那点惊讶之色只是一闪而没。
“果然。”文优低声道。
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似乎是为自己接近了真相而狂喜。
过去这么多年,也许这个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当年的人都已经死了,而妖族降临这个世界也已经成了定局,可是这里却依旧活着一个旧日的幽魂在记挂着这件事情一刻也不敢忘记,他这一生或许还很漫长,可能剩下的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情了,如果连这件事都被忘了,他便是一具行尸走肉。
凌无名的胸膛现在已经是全然透明,透过骨骼便可以看到其下的内脏。
内脏是黑色的,而且还少了一样。
凌无名化身成妖怪的时候是有心跳的,可是这具尸体却没有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