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剑横秋脸上闪过一丝有些惊慌的神色,梁兴扬只是冷眼看着,他和剑横秋之间本来是有许多心照不宣的共识的,只是剑横秋一定要把这些都揭露出来,他倒也是无所谓的。
梁兴扬的语气还是波澜不惊的。
“你果然不是受谁指使而来,你来到这里阻止我只是因为你不甘心,而且你以为它还会有别的用处。”
梁兴扬抖了抖手腕,日光下他腕子上那一串石头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来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但是剑横秋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东西,眼底流露出渴望与愤怒来。
是的,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找师父的坟冢,最终他也找到了,虽然立碑的所立是一座无字碑可他还是很清楚那就是师父的坟墓,因为师父曾经说过,她的碑上可以不写字,却一定要刻上一树桃花。
师父是那样喜欢桃花,如果不是朝夕相处过许多年,他几乎要觉得师父是桃花化作的妖怪。
那一日他在那刻出的桃花前站了许久。想这究竟是什么人刻下的,只要一想到师父还曾经对另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他就嫉妒得几乎要发狂,嫉妒那个未曾谋面的师弟能够陪着师父到最后一刻,甚至还想过如果师父不是一定要赶他走的话,他一定不会让师父死。
他很清楚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随着师父一同下葬,因为他没有感受到那股力量,也因为他知道师父是要用那东西做什么所以绝不会允许它跟着自己一起消逝,他站在那里只是在想象,想象那个代替了他的人会是什么模样的,想象师父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从白天站到黑夜,最后终于在墓前自言自语起来。
从低语到声嘶力竭,都是他不曾诉之于口却在心中曾经百转千回的那两个字。
寒宵寒宵。
如果你有来世的话,我一定会站在你的面前念出这个名字来,而不是只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父。
于是他花了很多年去找她的转世,千百年都不曾放弃过,渐渐地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师弟究竟是谁,令他惊讶的是那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族,妖族也会认同师父所发的那个梦么那个连人族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又有一些人族不肯宣之于口但暗地里总是竭尽所能去阻挠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那是一个妖族之后,他放过了很多次与之相见的机会。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不是因为什么师兄弟之间感情,他们之间连面都没有见过那种东西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只是因为他有些害怕。
是的,剑横秋是在害怕,他怕自己会成为师弟的手下败将,因为梁兴扬彼时已经打出了赫赫的凶名来,那些不在北地居住的妖族都对梁兴扬咬牙切齿,各地的缉妖司与道观也是一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模样,他想,一个妖敢于与天下为敌是一定有自己的底气的,为此剑横秋要准备一个万全的计策才行。
他一直在思考,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叫他遇见了另一个尸妖,那个小尸妖的出现就像是为他多年来画出的一条龙终于点上了睛,他也知道一个天地大变之前就已经存在却到如今还懵懵懂懂的尸妖背后一定有更多的秘密,然而他并不好奇这个,他只是希望能利用这个尸妖去达成他的心愿——
见一面梁兴扬,然后把他想要的东西夺回来。
刚见面的时候他是有些惊讶的,惊讶于梁兴扬的本体是这样一个柔弱的东西,也惊讶于师父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才收下了一个妖族当徒弟,可是她身后这个妖族却在不懈努力着,在他看来梁兴扬的努力是一步步在把自己往死路上推而被蒙在鼓里。
现在剑横秋才知道,梁兴扬不是被蒙在鼓里。
他知道一切,却甘之如饴。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妖怪有一个生来便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却不知道该怎么去用,一个愿意为了救与他毫无关系的人族而付出剑横秋追求了千年而仍未得的力量的妖怪
剑横秋站在那里,气息渐渐有些不稳。
梁兴扬不知道剑横秋具体都是在想些什么,但他能猜出一个大概来。
他摇了摇头,笑意有些嘲讽。
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在嘲笑剑横秋,不过叫剑横秋看在眼里当然就是后者,所以剑横秋更加难以维持自己的表情。
“师兄,你自以为是一个人,但是羡慕妖族的生命与力量,所以才一定要成为妖族,甚至不惜为此与师父反目成仇,但是你想要的东西,却不是我想要的。”
剑横秋从没想过他的心思会被梁兴扬这样明晰地剖白出来,就像是他也从未想过师父还会再收一个徒弟是一样的,然而亲耳听见梁兴扬说出这一切的时候他却没有想象中的恼羞成怒。
是的,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不肯承认的一点就是,虽说他骨子里是看不起妖族的,当年有这么一个成为妖族的机会时他却不曾有过犹豫。
他也不觉得自己是错了。
世人羡长生,那有什么错呢现在让他感到恼怒的反而是梁兴扬的眼神了,他的眼神让自己想起了当年离开师父的时候她的神情,都是一样的,没有愤怒,倒是像有些怜悯的意味。
怜悯
剑横秋也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怜悯。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强者了,有了他曾经想要的一切,不过在遇见这个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内里却全然不同,在他看来甚至是天真得有些愚蠢的师弟的时候,他的确是感觉到了这种怜悯的情绪。
梁兴扬是在可怜他。
可怜什么可怜他放弃了一切也不过是成为了和梁兴扬一样的存在,甚至如果把梁兴扬体内那股神秘力量算上的话,他那漫长的岁月和付出的艰辛加起来都不能将他们两个之间的差距抹平可怜他追求了那么长时间的东西,在梁兴扬那里是与生俱来的,甚至于是可以被放弃的
玄灵不知道剑横秋都在想些什么,所以在她看来剑横秋动手是毫无预兆的,她只觉得眼前一花便看见剑横秋已经跨越了那条小溪,但是梁兴扬却似乎早就料到了剑横秋会动手,所以他的剑恰到好处地格住了剑横秋的,他们用的是一样的剑法。
他们也都曾经在同一棵桃花树下,跟着同一个人练这套剑法。
是的,剑横秋知道梁兴扬一定去过那里,师父虽然平日里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但是每年却都一定会回到那座小小的山庄里去,剑横秋离开之后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探寻那个山庄里的秘密,因为此前师父一直不肯说。
梁兴扬也意识到剑横秋在那一瞬间想到的是什么。
或许在这样杀机凛然的时刻,这一对从见了面便是仇人的师兄弟竟是心有灵犀起来,他们都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一树灼灼的桃花,想起那个永远只穿白衣的女子,那一瞬间梁兴扬甚至有些感慨,他想,师父难道每年回去都是为了回望与剑横秋住在山庄里的岁月么似乎也不是,一个叛出师门的逆徒似乎不值得那样去怀念。
梁兴扬看着剑横秋身上的白衣。
他忽然道:“师兄,不要再等下去了。”
梁兴扬的声音很低,像是一声缱绻的叹息。
剑横秋却暴怒起来。
“我在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等!”
他自问自答,仿佛是已经癫狂。
梁兴扬忽然一掌拍了过去,剑横秋急忙闪身躲开,然而闪躲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这一掌并没有掌风,方向也不大对。
那不是冲着他去的。
剑横秋起初有些迷茫,然而想到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以及梁兴扬究竟是什么之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但是已经晚了。
玄灵发誓眼前这一幕一定能在她的噩梦里反复出现。
但这一幕同样也很美。
那一瞬间梁兴扬将溪水卷起,天地之间垂下一道透明的水墙,折射着阳光耀眼得无法直视,对于猫妖来说那当然是很可怕的一幕,不过现在最应该感到害怕的却不是玄灵。
剑横秋想要逃出去,梁兴扬却一改上一次同他交手时的步步败退,变得凌厉了起来。
或许也不是因为梁兴扬在短短几日之内便强大了起来,只是因为他刚才那一番话叫剑横秋现下心绪不宁,而他却是更坚定了些。
“师兄,其实即便是你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你手里那东西于我是有大用。”
剑横秋咬牙。
他当然知道。
可是他也不想叫梁兴扬得到,说起来甚至有些可笑,梁兴扬努力要做的事情是把他自己推上一条死路或是说一条与死没有什么分别的路上去,而无比厌恶梁兴扬的他却是要阻止梁兴扬去死
不,当然不是。
他是要阻止梁兴扬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然后把这个可恶的家伙的死亡提前。
剑横秋一扬手,那块石头被他抛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