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自然是没有任由她胡闹,玄灵几乎是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便往外跑,任谁也看得出她是想要做什么。玄灵没有被玄明闹出来的这一场风波真正伤害到,然而毕竟也是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还是有些虚弱,她自以为是跑得很快,在梁兴扬看来她却是跌跌撞撞的,要拦下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就算是玄灵没有受伤,梁兴扬也还是有办法对付她的。
玄灵看见梁兴扬拦在自己的面前,只是一脸的焦急。
“你不知道——那块玉璧,我要把它拼起来!或许拼起来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颈间那半块玉璧,幸而那玉璧是已经从中被斩为两截很多年了,断口处也被时光磨砺得温润起来,不然的话就这么一下子她的手肯定会受伤。
即便是这样,痛感也还是实打实的,只是此刻的玄灵像是觉不出痛一样,她低头看着那块玉璧,喃喃道:“是在那之前,可是为什么是在那之前玉璧之中一定有玄机也有答案,我要看着它被拼起来。”
梁兴扬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玄灵语无伦次而神色近乎于癫狂,就像是忽而发了癔症一般。
他只好去把玄灵的手指一根根从玉璧上面掰开,不然的话她简直是要把这东西给捏碎了。这时候玄灵忽然也显得没有那么难以面对起来,她和师父还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就算是她的身上有师父的某一部分也是一样。
“你想找回他身上的半块玉璧么”梁兴扬从她吐出那些凌乱不堪的字句里总算找到了一点关键之处,柔声问道。
玄灵点一点头,手却还是不肯放松。梁兴扬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把玉璧从她手里拽了出来,玄灵手中一空,呆呆地看着玉璧在自己颈前晃荡,忽然觉得鼻头是有点酸。她在玄明面前一滴眼泪都不曾流,但现在偏偏就有种止不住想要哭泣的感觉。
梁兴扬叹了一口气。
他注视着那块玉璧,玉璧上头并没什么复杂的花纹,只是很简单地刻着一枝梅花,那是师父最喜欢的花,或许是因着她名字的缘故,就因为上面的花纹实在是算得上别致,所以梁兴扬看见过一次便也记住了,从玄灵拿出来的那一刻便知道这就是师父的东西。
天涯霜雪霁寒霄。
这么多年,他无数次地试图把这首诗写下来,但却连第一句都不曾写完过。师父的名字就像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碰了便会有锥心之痛。
那是一首写冬夜丧乱的诗,如今这年月要找出这样的诗句其实很简单,可那一首偏偏写得好。梁兴扬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带着哀清意味的名字,他只知道终这一生他心上都横着这一首写不完的诗。
现在玉璧只剩下了一半,几朵梅花很寥落地开在玉璧之上,枝干却不知所踪。
现在是要从剑横秋手中拿回另一半么
那恐怕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剑横秋想必也能认出那是师父的东西,他对师父也一样怀揣着那样复杂的感情,甚至于要比梁兴扬都要复杂很多。
但是梁兴扬没有告诉玄灵这究竟会有多么难,他是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我会帮你想一想办法的。”
玄灵的眼睛微微一亮,她总是很信任梁兴扬,因为梁兴扬对她说过的话基本上都是作数的。
她倒是没有去追问要一个保证,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块玉璧,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有前因。你不杀我是因为我长成这般样貌,可是我长成这般样貌,却又不是与她全无关系。”
梁兴扬当然知道玄灵所说的那个她是谁。
他心中本该感到一点痛楚,这是过去多少年里他每次想起师父的时候都一定要经历的,但是这一次却没有。
“我本也以为你们之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的回答也很诚恳。“今日在你的识海之中察觉到师父的踪影,其实是把我吓了一跳。”
“所以我没办法去怨恨她。”玄灵低低道。“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不会活下来。”
“怨恨”梁兴扬倒是没有感到愤怒,他只是有些不解。“为什么会有怨恨是因为你想要是一个纯粹的你自己,不被任何人影响”
玄灵是被他说中了心事,眼见着眼圈儿便更红了两分。
梁兴扬并没多少安慰他人的本事,尤其是安慰一个少女,更不用说这少女还同他的师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沉吟半晌也只能说:“你们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我可以保证你只是你,师父”
那一瞬间他还是感觉到了疼痛,不过他依旧把话说了下去。
“师父的状态我看见了,大概是一点残存的意识。你不知道当年事,我能与剑横秋那样笃定地说你不是她,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至于更多的,他没有说。
说什么呢说他曾经年复一年的去寻找,说他曾经一有风吹草动便要去看个究竟,哪怕只是眉眼间的一分相似也要想尽办法去探查人家的灵魂那时候他几乎就堕入魔道,只是幸而他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不然如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玄灵。
说那些是没有用的,只是徒增他自己的伤感罢了。
玄灵却忽然抬着眼看他。
那双眼睛曾经是梁兴扬无比熟悉的,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容不下这世间的罪恶与污浊,所以师父是一定想还世上一个河清海晏,且终于为之而死。梁兴扬曾经无数次在梦里看见这双眼睛,却不想真的还有一日能被这样盯着,只是正盯着他的人却已经不再是师父。
“不是的。”玄灵道。“我问过她了,我问她是一段记忆还是一缕魂魄,她说都不是,可是又不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
“你们说过话了”
玄灵又点一点头,道:“起初她什么也不说,我问她是不是因为玉璧而出现在我体内的,她说是在那之前。”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心底有一点隐约的期待。
玄灵自己是不知道在那之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可是梁兴扬会不会知道她看着梁兴扬,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答案来,只是叫她失望了,梁兴扬也是一脸思索的模样。
在那之前,是在什么之前是说玄灵从一开始,就和师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灵几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着往下说,可是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着她把话一口气说完了,说到最后简直是带着哭腔的。
“我只担心我是一个容器,什么时候一觉醒来,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她在等着梁兴扬发怒,把她训斥一顿,因为她这番话无疑是把他的师父放在了一个小人的位置上,可是等了半晌也没看见梁兴扬脸上有怒意,他的神情只是显得十分郑重。
他问:“你信我吗”
玄灵看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表情,一时间也不由得跟着肃然,好半天才点一点头,道:“信。”
梁兴扬也不管她是真的全然相信还是心底依旧存着一点怀疑的心思,只道:“既然信我,便记好了。我师父不会有来生,她也永远都不可能活过来,或许你能感知到她的存在,但是她永远不会占据你的身体,就算是她真的有这个能力,也绝不会这么做。”
玄灵知道,她不应该有怀疑。
从梁兴扬的眼神里便能看出他对他的师父是何等全身心的信任,只怕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怀疑都会叫梁兴扬觉得冒犯。
所以她垂下眼去,只道:“若是能将玉璧重新合起来,或许便会知道很多东西。”
梁兴扬看她这幅模样就知道她是没有全信,可是他并没像玄灵所想象的那样愤怒,原因是很简单,他信任师父,可是玄灵是从没见过师父的,他不能要求玄灵也是那样全身心地去信任一个只见了半面的人。
凌无名终于轻咳了一声,道:“我看见他是往什么地方去了,而且我觉得我似乎能找到他。”
梁兴扬和玄灵一齐看向凌无名。
凌无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了梁兴扬给他吃的那毒药是山楂丸子之后胆子反而大了不少,而且看着梁兴扬也更显得亲近,似乎是有种被梁兴扬当成了自己人的自豪之感。要是搁往常梁兴扬这么郑重其事地盯着他他早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现下却只想着自己一定得帮他一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我们之间有什么感应一样,我刚刚找到内丹的那一刻忽然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似乎是有一根线把我和剑横秋连在了一起,我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顺河而下,现下寻了一个山洞,是想把那具尸体看个分明。”
起初他说话还有些结巴,越往后便越顺利起来,梁兴扬闻言眉头一皱,上前来仔细检视凌无名的周身。
少顷,梁兴扬终于展颜一笑,道:“原来如此,这可是他自作自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