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灵的神情在沉重之外还显得有些冷,她很不屑地往屋里瞥了一眼,只是她的神情叫阿英注意到了,这小丫头看着总是有些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不想实际上却是十分敏锐,看着玄灵这幅神情不由得轻声问道:“姐姐,你是有些不开心么”
梁兴扬轻咳了一声,玄灵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她便也显得有些尴尬,道:“没什么,只是我这两天有些没睡好。”
说着她便冲着阿英笑了笑,可阿英看上去还是心事重重的,她站在玄灵身旁微微仰着头去看玄灵,是为了把她脸上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一点。
“姐姐,我爹娘会好起来么你们能救得了他们么”
玄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隐约知道那个答案,只是一来是不能说得太武断,二来也不忍心伤这个小姑娘的心,屋里那一对夫妇在她看来是有些可恶,但这小丫头她倒是有些怜惜,看见她就仿佛看见当初叫男人捡走了的自己,虽然那时候她还不过是一只猫。
梁兴扬适时地插进话来,道:“若是能救,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说得倒是很坚定,让玄灵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梁兴扬冲着玄灵微微摇头,玄灵见了便也没有问,只她心下还有些犯嘀咕,盖因知道梁兴扬不会信口开河,可事情若是真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梁兴扬竟也还要出手吗
这多少叫她有些不大舒服。
凌无名在他们几个中间有些担心地左顾右盼,好像是怕梁兴扬和玄灵一言不合便打将起来。只是玄灵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只在身上四处摸索,满心盼望着再摸出点什么给阿英,可惜她习惯了轻装简从,那一包糖就已经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倒是阿英看出玄灵在做什么,半低着头轻声道:“姐姐,没事的,我什么也不缺,只是希望爹娘能好起来。”
玄灵盯着阿英,半晌没有说话。
阿英好像是觉出了玄灵的情绪不大对头,再抬头时便撞上玄灵很认真的眼神。
“你爹娘对你好么”玄灵问道。
阿英微微一愣,道:“一家人,自然是好的。”
玄灵还想再说些什么,梁兴扬适时走过来打断了他们两个,道:“玄灵,你去周围看看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这显然就是要支开玄灵,这附近还能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玄灵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晚间那些魂魄会从什么地方出现,可玄灵一看梁兴扬的表情也还是乖乖照做了,比起梁兴扬来她还不够了解人类,不能贸贸然去劝阿英,说不得会害了她。
虽说玄灵也的确不能理解人族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念头,便如阿英吧,她的名字,她爹娘对她的态度,似乎都透露出一种漠视来,她还想起那男人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他们家是三代单传——什么单传阿英算不上是孩子么
玄灵转身走的时候仿佛还有些负气,不过梁兴扬没去看她,只是半蹲着身子跟阿英说话。
阿英又紧张了起来,在她看来梁兴扬应该是玄灵的师父,师父这种人她是懂得,村子里的铁匠就收的有徒弟,管吃管住可每日都是动辄打骂,那几个小徒弟身上总是青青紫紫旧伤叠着新伤,不过梁兴扬看上去还算是和善,再加上还要等着他出手帮忙,阿英即便是紧张也只能站在那里。
梁兴扬的神色很温和,他道:“你爹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不来床的”
阿英道:“总有一两个星期了,先前病得很快,我本以为撑不了多久,但眼下他们还是这幅样子,您能让他们好起来么”
梁兴扬没有回答她,只伸出手来在阿英的头顶拍了拍,阿英打了个哆嗦,觉得梁兴扬的掌心里有一股热流涌下,而她的身体里则随之出现了一股寒意,寒意正在飞快地褪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人仿佛是比方才精神些了。
想来这道长的确是个好人,自己也不用那么紧张。阿英这样想着试探着对梁兴扬笑了笑,梁兴扬便也以微笑回应,接着问道:“这半个月都是你在照顾他们”
阿英便有些骄傲地点了点头,但跟着脸色便显得有些黯淡,道:“地里的活儿我一个人做起来太慢了,若是去做活便没人能照顾爹娘,就只好都扔在那里,今年的收成只怕不会好。”
梁兴扬若有所思地问:“这么说你一个人便能照料你家的田”
“我家地少,慢慢做也做得来。”阿英不大好意思地抿着嘴笑,梁兴扬看着她笑忽然觉得这丫头还是很漂亮的,只是因为面黄肌瘦才显不出来。
玄灵还是在外面绕了一大圈才回来,等她的身影在院门口重新出现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擦黑了,阿英正在很紧张地盯着四下里,仿佛黑暗中随时会窜出什么来。
“你看见过——她们吗”梁兴扬轻声问。
阿英摇摇头,道:“我只是恍恍惚惚能听见有人在哭,还能看见一点火光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可都围着爹娘和弟弟,不到我的眼前来。”
梁兴扬心下已经十分笃定,他在院中用枯柴划拉着地下的灰尘画出一道符来,阿英在一边看着不敢挪动脚步,怕自己破坏了梁兴扬的符咒。
天全然黑下来的时候,四面便忽然冷了几分。
梁兴扬先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鬼哭声。
巧娘就在他贴身的琥珀里,所以现下他对这些魂魄更为敏感。比起这些鬼魂来梁兴扬其实更担心巧娘的残魂借机生事,不过若是如他所想的话这些魂魄都算还能交流的,只是怨气深重不知道会不会愿意听他这个生人的话。
他画在院中的符不是为了阻挡魂魄的脚步,而是为了将魂魄聚拢起来。梁兴扬正站在符咒之侧,四下里越来越冷,仿佛一瞬间便到了数九寒冬。
“玄灵,带着阿英先出去。”梁兴扬道。
玄灵拉着阿英的手,阿英在踏出院门的时候很担心地看了梁兴扬一眼,梁兴扬则回以安慰的一笑。
就在阿英出得院门去的一瞬间,梁兴扬耳畔便听见了尖啸声。
那是鬼哭,可是比起先前琥珀中深重怨气所引起的鬼哭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梁兴扬并不惧怕,连凌无名也恍若不觉。
“你们还有神智,这我知道。”梁兴扬淡淡道。“不然的话也不会独独放过那个小丫头,更不会把人慢慢拖住了折磨,是为什么是因为你们都死得太惨了,不甘心这样叫人死”
鬼哭声还在继续,似乎打定了主意不与梁兴扬交流。
梁兴扬叹了口气,道:“无名。你试着去感知你的内丹,把气息释放出来。”
凌无名懵然照做,跟着他身上便出现了一种莫名的气势,梁兴扬神色如常,鬼哭声却瞬间便止息了。凌无名乃是存世数千年的尸妖,实力虽然不算什么,但是那种气势足以叫这些根基浅薄的魂魄心生恐惧了。
梁兴扬道:“为什么不肯同我说话呢不愿意说话的话,让我看一看也可以。”
一个有些缥缈的女声响了起来,那其实是个女童的声音,很稚嫩,因为已经是鬼音故而显得尖利刺耳。
“你想听什么,又想看什么”
“是听是看不重要,我想知道你们一共有几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在一个月前才决意复仇,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还保有意识,不愿意去伤害自己的——姐姐。”梁兴扬对着虚空说话,然而眼神锋锐如刀,仿佛真能看见她们的形体。
女童的声音一时沉默了下去,半晌才道:“姐姐大我三岁,我被淹死的时候她偷偷跑出来想要把我捞出来,可很快便被发现了。”
“淹死”梁兴扬下意识地重复道。
“淹死在便桶里,因为那样足够污秽,让魂魄不敢再来投。”女童道。“我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且也从来没有活到过这么大,我其实连自己为什么会生出意识来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这附近呆了很久,看着我的妹妹们一个个惨死,可我从来阻止不了,也不能闹出什么风浪来。”
梁兴扬只觉得不寒而栗,他仿佛是看到了小小的阿英尝试着从脏污的便桶里捞出一个更小的女婴的场景。而女童似乎是自知打不过梁兴扬,便很爽快地把他想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姐姐今年十二岁,生她的时候那女人伤了身体所以三年没有生,再后来便是一两年间一个,我们一共是六个,死得愈来愈惨,我能感觉到每个妹妹的惨死都让我们生出了一些力量,虽然那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可是力量既然来了,我们便要等,等到能报仇的那一天,如今也总算是等到了。”
“你们的弟弟降生的时候”梁兴扬沉吟着问道。
女童惨笑了一声,她的笑也是阴恻恻的,叫梁兴扬寒毛直竖。
“是啊,我们的弟弟降生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小的妹妹被野狗分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