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还没那个在人的魂魄之中穿梭的本事,是以眼下竟真的只有剑横秋给出的这两条路可选,要么就拔剑相向把无辜人的性命一并斩杀,要么就离开这里任由剑横秋成为更大的隐患。
梁兴扬终于感觉到了一点棘手的意味。
他都不愿意选,可这个选择是绕不过去的。
沉默之中他恍惚能看见剑横秋的笑脸,那是一个叫他很厌恶的笑容,可是他没有半点法子穿过眼前这个幻境去把那个笑容抹去。
最后,梁兴扬叹了口气。
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剑横秋道:“终于肯承认你不是个圣人了么如果你承认了这一点,我们倒是可以聊一聊。”
梁兴扬知道剑横秋正注视着这里,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一摇头。
“我两条路都不选。你能阻住我,却不可能完全阻住我。”
说完这句话,梁兴扬便盘膝坐了下来。
剑横秋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梁兴扬没有答话。
他要做的当然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哪怕是剑横秋这样的也会以为他是疯了,换而言之,他像是在送死。
梁兴扬很清楚他这躯壳是穿不过眼前这幻境的,但既然眼前看似是石壁的阻碍其实与人的魂魄息息相关,那就是还留下了一条路。
可那根本不是什么坦途,甚至根本算不得路,是万丈深渊之上悬着的一根头发丝,崖边还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剑横秋。
梁兴扬主动在剑横秋面前放弃了自己的,他用魂魄的姿态去面对剑横秋,不是托大,而是要破局。
他很清楚,在自己做出选择的那一瞬间他就是彻底入了剑横秋的局,之后事事只有被剑横秋牵着鼻子走,剑横秋也一定不会叫他好过的。与其面对更多不怀好意的局,他不如从一开始便跳出来。
哪怕是魂魄如此脆弱,剑横秋想要伤他会变得容易很多,也好过事事被剑横秋掣肘。
剑横秋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最要紧的是,梁兴扬有这样的勇气,是在他不知道他的魂魄之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的情况下依旧有这样的勇气,现在梁兴扬是一道魂魄了,可他体内那种力量依旧在。
剑横秋很能确认这一点,因为他能看见梁兴扬虚幻的魂魄之中闪烁着的那一点幽蓝的光芒,那让他在大意之下遭了重创的力量,也是让他更迫切地想要让自己变强的原因。
他总不能比一个自己百般看不起的梁兴扬还要弱吧
剑横秋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咬紧了牙关。
既然你肯这么选,我自也不会落了下风——如果连放弃了的你都不能抗衡的话,我的这许多年是不是就成了一个笑话
梁兴扬以魂魄之身果然是很轻易地便融入了石壁之中。他从石壁之中感受到了各式各样的情绪,便知道剑横秋没有骗他,这面石壁不知道与多少人的性命相连,这也让他很庆幸自己没有选择拔剑斩开石壁。
若是真的那样做了,他又怎么能继续理直气壮地走下去
剑横秋设置下的其他布置便也或多或少地失去了作用,他的布置其实很简单,就是要逼着梁兴扬在一次次的选择里意识到自己救不了所有人,甚至于想要救下大多数人也不能够,在他的设想之中当梁兴扬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他们才能有谈一谈的可能。
所以梁兴扬很快便站在了剑横秋的面前。
他所用的时间不长,但也足够剑横秋做出一些准备了。
比如说梁兴扬所看见的不是玄明被开膛破肚的躯体,而是一张小小的石桌,桌子上甚至于摆着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剑横秋正坐在后面。
虽然梁兴扬是打乱了他一切的安排,剑横秋看上去也还是气定神闲的,这叫梁兴扬不由得也有些佩服他了。
“你原本想着的,是等我知道自己不是圣人之后能坐下来与你喝一杯茶”梁兴扬轻笑道。既然剑横秋已经摆出了坐而论道的架势,他倒也不介意耽误一点时间。显然剑横秋是不可能一边应付他一面腾出手来去拆解玄明的尸体的。
剑横秋抬手。那一瞬间梁兴扬还以为从茶壶里倒出来的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然而那真是一壶茶,香气扑鼻,只颜色总叫人觉得有些不适。
那深红的颜色在洞窟里昏暗的光芒之中看上去更像是血。
剑横秋把一个杯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是啊,但你不肯按着我的安排走,现下也没办法喝茶了。”
他听上去甚至有些感慨,语气平和,全然没有方才剑拔弩张的样子。
梁兴扬淡淡道:“我本就知道自己不是圣人,且就算是我亲身到了此地,也不会喝你的茶。”
说着他便坐在了剑横秋的对面,说是坐也不过是个姿态,他现在是一抹魂灵,虽说因为是生魂能够影响周围的一切,可想要把自己的屁股重新具象化同石凳相接触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剑横秋是个很棘手的对手,梁兴扬不想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这种无用的地方。
剑横秋轻笑了一声,问:“是怕我下毒吗”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不是怕你下毒,是想到这桌子从前被你用来做什么,就不想喝放在上面的茶了。”
剑横秋一挑眉。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来找你,甚至找到你也不过是个意外。”梁兴扬诚恳道。“这样长的时间,是不是已经够你把玄明扒皮拆骨细细研究了你这么体面的人,一定不会趴在地上做这种事吧”
剑横秋脸上有笑影一闪而过。
“你果然很聪明。”
梁兴扬淡淡道:“彼此彼此,你现在可以把你原本想要说的都说出来了。”
剑横秋想了想,竟还真的听从了梁兴扬的建议。
他注视着剑横秋,那一瞬间他的神色很诚恳。
“你毕竟还是我的师弟,所以我不愿与你兵戎相向。”
梁兴扬不等他继续说下去,便截断了他。
“那是不可能的,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剑横秋微微一怔。
梁兴扬凝视着他。
分明只是一抹魂灵,剑横秋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渊渟岳峙的气势。
他听见梁兴扬冷冷道:“你对师父的死并不感到意外,这倒是没什么,但你说她为了那个愿望早晚都要死,这就代表了我们永远不可能握手言和。”
不知为什么,看着梁兴扬的神情,剑横秋忽然恼怒起来。
他讨厌的就是梁兴扬这样的表情。
梁兴扬跟在师父身边多少年他凭什么用那样的语气提起师父来,就好像他们之间要更为熟稔梁兴扬在师父那里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准备好了随时都要去送死的替代品!
“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痴心妄想——是啊,你不觉得,因为你们是一样的天真!”
梁兴扬的神情不变。
“是啊,我们是一样的。”
他笑意讥诮,看着剑横秋的眼神近乎于挑衅。
“那么你呢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所以你被逐出了师门。”
这是剑横秋的痛处,多少年不能触碰。
他这一生都在狂热地追寻着力量,因为内心深处他总有怯懦,他不愿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落入到任人宰割的境地里去,可如今这世上若他不做最强者,就永远可能会落入那种境地。
可在追寻的间隙他总会想起师父来。
想起师父说如此你便不再是我的徒弟,那时候他是嗤之以鼻的,想着师父已经不能再教给他什么所以便是不再被承认也无所谓,然而许多年之后,尤其是看见了梁兴扬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当年生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
那是隐秘不可说的心思,是有悖于人伦的心思,偏偏他放不下。
现在,一个替代品在对他说他和师父是不同的。
这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一点。
——为什么他们一定是不同的他们分明能走在一条路上,是师父把他推离了!若不是师父执意如此的话,他本可以帮师父的,如果当年是他留在师父身边的话,师父就一定不会死!
剑横秋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忽然听见梁兴扬的声音,冷静低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悲哀的意味。
“你真的这样想吗”
剑横秋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了口。
“一条路上那是师父永远不可能走的一条路,而当年”
梁兴扬终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
他踌躇着不肯开口,是因为害怕再揭起最血淋淋的一个伤疤来。这么多年他曾经在许多幻境之中被迫回忆那一幕,渐渐也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痛苦,可他终究不肯亲口把那一切讲出来,就好像如果不说出来,幻境就只是幻境,绝不是什么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可这一刻他看着他深恶痛绝的剑横秋,看着他悲伤又癫狂的神情,忽然便觉得其实剑横秋也应该知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