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顿时结了一层白霜。
梁兴扬对着那点白霜皱了一下眉,剑横秋的神色却还算平静,道:“雕虫小技。”
他看了梁兴扬一眼,眼底有隐约的嘲弄之意。
剑横秋知道梁兴扬是因着什么而愤然不平,此地阴寒并非完全是黄泉水所致,更多的是因着许多灵魂在其中逡巡不去。
梁兴扬道:“还不知这里有多少徘徊不能去的人。”
剑横秋想说这与他是没什么干系,不过触着梁兴扬的表情又觉得话说出来没什么意义,便当先走入了那一片黑暗之中。尸妖寒暑不侵,他不会觉得冷,只是瞧着自己皮肤上结出来的一层更惨淡的白霜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他想,这地方的阴气的确是太重了些,至于已经能在他身上显出些痕迹来。
剑横秋继续往深处走去,他已经看见了四面都是些什么东西,倒是不为所动,但他也可以想象到梁兴扬看见这些东西会是个什么反应,
梁兴扬果然在后面攥紧了拳头,甚至于拳骨都在发出隐约的声响来。
四面都是水做的茧,那些水茧是浑浊的血黄色,是能让灵魂也一并凝结的存在,所以其中的灵魂都很安静,哪怕是外头斗了个天翻地覆也不曾发出任何的异动。黯淡的光芒里梁兴扬的目光很艰难地穿透了那些水茧,看见里面似乎已经连挣扎的力量也一并失去了的那些魂魄。
那些灵魂都是虎妖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被困囿在这里也不知是多少年,这样不见天日的岁月即便是对于已经无知无觉的魂魄来说也是一种折磨,更不必说其实这些魂魄从不能算是没有知觉,被迫供养出一株女萝来便能说明许多东西。
剑横秋在前面走,听见梁兴扬在他身后冷冷道:“你还没有把师父教的东西都忘了吧”
剑横秋听出他心下有些不痛快,倒是觉得自己心中痛快了不少。
他低低笑道:“还没有尽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梁兴扬听出他调笑的意味,然而并没有笑。
剑横秋不在乎,不代表他便不在乎。
他一伸手,指尖便觉出一点灼痛来,是因为他所用的是自己袖中所剩不多的朱砂符咒。
梁兴扬绘制这样的符咒便是十足的不容易,毕竟要一笔笔自己画就还要不被符咒所伤,他一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为世人所容的异类,只是这时候总会明白得更甚些。
朱砂与黄泉水这样至阴至邪的东西是相互克制,单看是东风与西风哪个能压倒哪个。梁兴扬和剑横秋的力量自不必说,只此地的力量竟也不能小觑,那符上燃着的火是忽明忽暗,光芒之中朱砂如血一般的红,似乎随时能真正流淌下来。
——诚然,若是真能淌下来时,梁兴扬自己怕也是要遭殃的。
火光里是梁兴扬素白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此地忽然起了风,把他一头白发猎猎吹拂起来,他此刻姿态是宛若神魔,不过没有旁人来看。
剑横秋看在眼中,只是他不会怕,还多些玩笑的意味。
“这样看来,你是有些像是他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便是妖皇。
此话算不上是讥讽或是别的什么,是梁兴扬反驳不得的实话,所以梁兴扬也不过百忙之中瞥他一眼。剑横秋看出他恼怒兴致更高些,看眼前这些土鸡瓦犬一般的把戏也不耐烦浪费时间。他的符不是朱砂画的,与梁兴扬的只怕还有些旁的冲突,所以他转了个向,把自己的符纸都激射入墓道伸出。
“你用的是什么”梁兴扬问。
“是你不愿用的东西,当然,师父若是还活着大概也不会让我用。”剑横秋没有正面回答,梁兴扬从他的手指间敏锐地嗅到了一点血腥味,心下便有了些擦侧。
他皱眉道:“你用邪术,必为之所反噬。”
剑横秋平静道:“有那一日的时候我一定叫你来观景,既然我已经决定了便不会回头,这一点你我是一样的,你应当懂我。”
梁兴扬当然知道,知道他们这一门上下都是一样可以算得上酷烈的脾气,区别不过是对着自己还是外人这么一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剑横秋恐怕是继承了师父全然不同的两面。
因为师父对旁人对自己都是一样的。
她对梁兴扬的教导自然是十分严厉,固然有着觉得梁兴扬非我族类自觉应当时时教养着不能叫他长歪了去的一点责任感,可就梁兴扬素日里看她对自己如何行事便知道便是换个人族的弟子来也是一般,现如今他听见剑横秋以这样的语气提起师门上下四个字来,便更能确定。
师父毕竟是会为了不能救下某个人而在深夜里暗自垂泪之余愤愤然画出许多符咒来的性子,他初看时只觉得有些好笑,多年之后却发现在某些时候自己也是一样。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不会为了过去的失败而苛责自己,可他想做的事情总像是注定了失败,只是师父不曾提过放弃也不会允许他放弃,他便渐渐地也绝了放弃的念头。
黑暗的深处起了另一阵狂风,是向着剑横秋吹拂过来的,看来剑横秋所用的那些符纸成功地惊醒了此地沉眠着的墓主,甚至于还激怒了他。
狂风里还混杂着那些符纸。
剑横秋的手指在自己的长剑上一抹,逼出一滴色泽有些诡异的鲜血来。他把鲜血信手抹在自己颊边,给他苍白的脸上添了一点妖异的血色。
他舌绽春雷,道:“何人造次!”
随着这一声,四面都为之一静。那些符纸在狂风中很突兀地凝定下来,而后骤然燃起一股白色的焰火,跟着化为灰烬委顿在地。
剑横秋的脸上除了那一点鲜血之外又泛出一点潮红,是两种力量相冲的结果。
他咳了一声,神情不变,声音还带着一点笑意,不过梁兴扬能听出其中的凝重之意来。
剑横秋道:“是个有点本事的麻烦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