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不知道剑横秋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只知道眼前的黑暗来得迅捷而猛烈,转瞬之间便如同把他拖入了一片泥沼之中,他分明不会溺水,却觉出有冰冷的东西从口鼻处涌入,把他结结实实绑缚成茧中物。
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不过是妖皇的一片残魂——一片竟生出自己意识来的散碎魂魄,梁兴扬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片魂魄究竟在世上流离了多久他是不知道的,他只记得自己这一世,往前是一概不知,如何会分离出来,如何又会生出同妖皇截然不同的意识来,总不能尽数归咎于天意与造化。
梁兴扬低低苦笑起来,心想自己同师父竟在这一点上是如此的相似了。
一样是不知什么来历的散碎魂魄偏偏有着自己的意识,甚至想做的事情也是一样的诚然那是师父传给他志向,可这么多年来他也是将之奉为圭臬并觉着继续走下去也不算什么。
他想,自己或许不会死在这里。
然而要救他的是剑横秋这听起来真有些讽刺。
眼前的黑暗乍明,像是被一把利剑从中剖为两半,白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剑横秋从一片炫目的白光里伸出手来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腕子,叫他觉得是有些疼。
梁兴扬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黑暗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实包裹着他的这一片血海,是这虚幻的血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为了实质,现下剑横秋正将他从里头打捞出来。剑横秋的神情有些不好看,道:“这鬼修倒是颇有家姿,黄泉水也就罢了,竟还有这等把戏,也不怕这许多布置坏了这里的风水。”
他脚下踩着的是符纸折成的一艘小船,梁兴扬也不劳动他,自己也从袖中取了符纸来将之折成一艘小船。
梁兴扬立在船上去看那船下的景色,这才看见那早就不是什么血海,而是一片银光粼粼的‘湖泊’,正在日光下静静地反射璀璨光芒。
他顿了顿,感慨道:“掉下去的该是你才对,这样没准能助你精进功力也说不定。”
剑横秋哼了一声道:“看在你差不多也要死后不腐的份儿上,不与你计较。”
他此时竟也显得几分促狭。
他们脚下是一片水银,想来是那一剑触发了什么机关,先是四面显出幻境来,而后是打开神龛之后的暗门向墓室之中倾注水银,悄然将这里变为一片死地。只是这水银机关用来对付盗宝者或许是有些用处,用来对付他们是不是就有些异想天开了还是说这墓主设下的机关本不是为了防范他们,只是被剑横秋无意间触动
可若是如此的话,为什么第三个阵眼就被藏在这里一切只是巧合么
梁兴扬面露狐疑之色,想着自己反正方才也是从这里头被捞出来的况且又不是凡人身不用避讳些什么,便伸出手去在那水银之中又捞了一把细细嗅闻。
他闻出一点不寻常的气味来,只是辨得不大分明。
这是把此地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符咒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石门后头的景象,应当是那些水银本各自在沟渠之中流淌,被触动了机关之后才骤然汇集一处自神龛中奔涌而出,而这些符咒原本应当是做什么的
是那些人没有真的葬身虎腹,所谓的为虎所食应当只是魂魄浑浑噩噩之间的认知,那些女子的尸身真正所在当是这里!
梁兴扬厉声道:“你不是尸妖,该能统领那些个僵尸么总归现在时候到了!”
他倒也不觉得尸潮有什么可怕之处,可是落在实处却实在是头疼不想纠缠,只盼着自己是能省些事。
果然,神龛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来。
“这家伙藏头露尾,到现在还不肯出来。”剑横秋咬牙冷笑,显然耐心是要被消磨尽了。“对着这些没有魂魄的躯壳,你总不会再拦着我了吧”
梁兴扬想了一回,确认自己先前安抚下去那些被困在水茧之中的魂魄身上不曾有什么旁的印记同尸身联系在一处,这才决然道:“你尽可施为。”
剑横秋难得听他驱策,举起自己的剑来。然而此时神龛却是从中像门一般打开了,从里面涌出些面色苍白显然死去多时却死而不僵的女子来,那些眼睛都无神地睁着,瞳仁中有种诡异的红光。
打头的那一个有一张叫剑横秋和梁兴扬都觉得还算是熟悉的脸,在水银里被泡了这么久想来有些细微的变化也说不定,只是梁兴扬注意到那张素白的脸上还有一点鲜艳欲滴不曾褪色的红,像是一枚没有来得被擦拭而去的花钿。
看在梁兴扬眼里是没有什么,剑横秋却是在那一瞬间神色大变,他捂着自己的额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吼,梁兴扬一惊去看他时只见剑横秋是面如金纸,他也来不及多想只好把剑横秋护在身后,一手将一张符纸贴在了迎面而来的女子脸上堪堪遮去了那一枚花钿,趁她也动弹不得时将之甩落在身后,一手持剑低低诵念。
他念得急而快,四面都是那惨白的脸,叫他也一时间有些晃神,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这情形的。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梁兴扬一口舌尖血喷在了剑上,剑身发出一声啸鸣跃起,对付这些没有灵智的尸体不需要梁兴扬如何费事,剑光只四下里一照,便足够叫那些尸体身首分离,连带颅脑中一点驭使尸体所需的布置也一并被破坏。
那些尸体都重新沉入了水银池子之中,梁兴扬还立在那纸船上,他回头去看剑横秋,剑横秋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那具尸体,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我似乎是想起来了,但你不曾记得你也忘记过一些事情。”他低低道。“师父死前,我们也是曾经见过一面的。”
这一声极为轻微,可在梁兴扬的耳中也是一声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