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的话宛如是一声炸雷在梁兴扬的耳边炸响,倒逼出了他一身的冷汗。
他想,怎么会是这样呢
不该是这样的。
分明妖皇才是那个要以另一方天地来侵吞此方天地的野心家,烛龙怎么又会摇身一变成为了那个守护者他说他是两个天地加起来唯一的一条烛龙,这梁兴扬倒是相信的,然而为什么神明才会是想要灭世的那一方
神明当然也会有怒。
然而这样降罚苍生的愤怒,真的只是因为人族的不驯而产生的么难道以桀骜和暴虐著称的妖族,是更得上天偏爱的一方
梁兴扬绝不相信,尽管他自己就是妖族,然而他能察觉到妖族在某些方面是逊于人族的,譬如说在七情六欲之上,很多时候他都能察觉到自己与人族之间总有一点隔阂。
最好的例子,就是他其实不理解云英何以会对他露出那样复杂的眼神,何以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在想起了一切之后。
即便是在人世间行走了这么多年,他也还是不能懂。
烛龙说的话在梁兴扬听来是万分荒谬的,可是眼前那张与寒宵别无二致的脸上却不曾显出一点诧异来,她甚至于是默认了烛龙所说的这一切。不得不说正是这样的态度更叫梁兴扬觉得悚然。
尽管这只是一段可能被妖皇所篡改过的记忆。
但这记忆却至少说明了一件事,神明在离开这片土地之前,或许也的确是可以漠视世间万物的生死。也许在神明看来即便是妖族这样漫长的生命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既然是蜉蝣,即便是尽数死去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和剑横秋至少猜对了一件事。
玄灵体内那片神魂如果复苏绝不能说是一件好事。
但这反而让梁兴扬松了一口气。
他从前对这件事还显得是有一点犹疑,毕竟神明也许能伸出援手,为此他想,便是玄灵和师父真的都再回不到这个世上来也是一件好事,师父自不必提,她的夙愿便是让妖族都重新回到另一方世界中去,而玄灵面上是那样矜傲而不在五行之中的性子,其实心底也有一团火。
她毕竟是从师门中走出来的。
他们的师父或许在理念上是有些不和,但最后总殊途同归。
现在他却知道,神明或许真的不能回来,因为神明的本意与现下妖皇要做的事情甚至于是相同的。
梁兴扬想,也许这是妖皇的一个圈套。
令他不敢试图让玄灵体内的那一点神魂复苏的全套,然而即便是圈套他也是愿意的,因为他不愿意冒险,在如今几乎已经有一条万全之策的情形之下。
烛龙在冷笑。神女的瞳孔之中倒影出烛龙如今的模样,那是如山脉一般巍峨的身躯,就像是绵延数万里的山峰,也难怪他的笑会引起地面的颤动,像是一场席卷周遭的地震。
然而没有人族的惊呼或是飞鸟走兽的逃奔,这一方天地此刻仿佛只有烛龙和步步生莲而来的神女,他们在沉默的对视,空气中有无形的压力,即便是隔着千万年也能叫梁兴扬在这一段回忆之中察觉。
神女道:“这就是你不顾一切也要拦阻凤凰的原因你用真元将凤凰镇压在山下,可曾想过失去了真元的你无法再与神族抗衡”
烛龙低笑:“是啊,就是这样简单的原因,可我用了我的真元,就是想要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白,哪怕是神,想要达成自己那不切实际的目的也要付出些代价。”
“凤凰不算是代价。”她的眼底有淡淡的悲悯,吐出的字句却是漠然的。“神族没有了凤凰,也会再有其他的神明来践行天道的意志。”
“所以下一个,是你。”烛龙低笑道。“玄女,你胸中的韬略可以将这天下看得清清楚楚,却偏偏要做一个顺应天意的傀儡”
玄女。
梁兴扬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片神魂的主人并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而是九天玄女。
神明寂灭之后,世上便少有神迹,传说也是越发稀薄,道士斩妖除魔,却不知自己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于是信仰也渐渐淡薄。
可玄女依旧还是有赫赫的威名,无论多少年过去,想要起兵造反的人族都会说自己手持的是玄女所赐的兵法,可他们知道在天地大变之前不知多少年,玄女是曾经握着灭世的利剑来到此地的么
烛龙当然不会颤抖,梁兴扬却觉得自己是在战栗。只可惜他走不脱,只能在此地听这藏着无数秘辛的一段对话。
玄女微微笑了笑。
“天意,就是神也不能挣脱的枷锁。”
“那么,你来杀我”
“我来杀你。”
玄女的声音是那样笃定,梁兴扬实在是觉不出其中一点悲怆的意味来,但玄女眼中分明是有一点无奈的,那是什么是神在天道之外所留下的一点本性么那一点本性是不是会无限接近于一颗人心
玄女举起了长剑。
烛龙纵声大笑,一时天地都在为之震颤,有漫天的火雨当空砸下,这一幕是梁兴扬再熟悉不过的,只是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火雨之中的这张脸。
他忽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因为眼前这一幕是不知被谁记叙下来的壁画,往后那一幕也依旧被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我在想,凤凰之后,会不会是你。”烛龙忽然不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怅然,又有些决然的意味在。
玄女看过来的目光起初是有些不解,而后便渐渐带上了一点惊恐的意味。
“这不可能。”她低低道。“你疯了么”
烛龙的笑声却酣畅。
“我不过是留了一半真元给你,又怎么能说是疯了呢你知道的,能与你同去,不也算是我的一桩乐事”
他的笑意似乎将梁兴扬也一并感染,又或者是梁兴扬隔着千万年,终于与曾经的自己又有了些共鸣。
梁兴扬似乎是知道烛龙要做什么了。
因为这对于他来说,不是将要发生的未来,而是已经确凿的过去,尽管那过去曾被笼罩在迷雾之中,如今迷雾却也已经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