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陡峭,仞如悬剑。路不太好走。
顾修涯沿着蜿蜒小路而上,穿过一片密林,见一城池,未入,复行数里,越一山坡,前后走了快五个小时,终于望见了熟悉的凉亭。
八角凉亭坐落在一片平整草地间,左右翠竹围抱,顶挂七色琉璃塔尖,立柱皆为百年沉香木,其上金漆做底,绘龙描凤,一派典雅华贵气象。
亭前立一竖碑,有人高,上刻大字,笔锋峥嵘,乃谓:问仙。
此亭便是仙山上的地理分界线。
凉亭向下,不问跟脚,不问来路,无论人妖精怪,皆可随意活动。
凉亭向上,即为仙家行在,非修真求仙者不能入。
在上一次的故事中,顾修涯就是在这里遇见了一位【归元教】的师兄,并被其当做天生的道胎种子,带回了山门。
仙山内修仙者不知凡几,因法门、理念之分,演化出了数百门派。
每派各立山头,画地为界,如前世的国家一般,对内自治,对外有限合作,瓜分了整个仙山。
由于穹顶【皓月】对于【物象】具有强大的催化作用,越靠近月亮的区域,越容易诞生神异【外丹】。所以实力强大的门派都高居山巅,二流者则分布在山腰位置。
【归元教】原本也是位列顶峰的大派之一,还曾出过执掌仙山的【山君】。
但天地巨变之时,归元教的【山君】突然闹出来一番大动静,直接导致了教派底蕴暴跌,再也没有了坐享山巅神地的资格。
顾修涯听派中师兄说过那件事。
据说,这方天地原本乃浩然正景,有朝霞雨露,日月轮光,万物争相勃发,实为仙家福地。
但随着仙山越建越多,天,不知怎么就暗了下来。
历史上是这样记载的:“山如笋出,日渐昏沉。初如隔岸观火,见亮而不觉其至,温骤降。复似明珠生尘,有光无亮,温如数九。恍恍浑浑百年,终成将熄之烛,浩浩晴空不再,唯余:黑空、一点。”
文字在很多时候都是单薄的,它只能记录下片面的信息,难以如面对面交流一样尽数传达人类的情绪。
但此刻,回想着这段记载,顾修涯仍旧从字里行间之中,感受到了来自记录者的仓皇。
黑空、一点。
短短四個字,道尽了那片世界的可怕,也道尽了人类在黑暗中的无力和恐慌感。
顾修涯不用想也知道,当时的修真者们,肯定是想过无数办法来试图扭转这种情况的。
但仙山外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已然道明了结果。
总而言之。
大日就这样昏沉晦暗了数百年,终于某一日落下后,不复升起。
世界因此陷入了长达九天的黑暗。
直到,月亮突然升起。
很多人惊讶的发现,相比之前日月正常交替的那段时间,月亮变得更亮了。
它不再西升东落,不再运动,就那么高挂在天上,取代了太阳的职能,将世间万物都笼罩在它清冷的光芒下。
大地重获光明,却也再没有了昼夜之分。
不少人将之当做天道的馈赠,因为太阳会抑制【外丹】的诞生,而月亮则会加速这一过程。
月光恒照,对如今遍修外丹法的修士们而言是一件好事。
修真界因此迎来了高速发展。
期间不断有人悟道飞升,留下一个又一个传说。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近千年。直到天地巨变,仙山崩塌,千年的辉煌就如被抹去的水墨画一般,变作了后人口中的‘想当年’。
顾修涯不知道其他仙山上当时发生了什么。
他只听师兄说,归元教的【山君】在天地巨变时,曾受感生应,三刻悟道,立地飞升。
如果【山君】就这样去了,那归元教怎么说也得沾几分福气,不说一举成为魁首大教,至少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山君】在接引仙光降下的当口,居然跑了!
他完全没有其他前辈对于飞升表现出的兴奋,反而如避蛇蝎般,拼了命的躲避接引仙光。
据相关文册记载:“山君悟道,紫气东来。祥瑞自天而降,化光接引,然山君生性不臣,忤逆天命,妄图驻留仙山,坐享人间万世。因此频频避之,不受接引。”
顾修涯可以想象那副画面——人躲光,而光逐人,二者于这广袤仙山之上,上演了一场急速逃杀。
一个拼了命的逃,一个拼了命的追。
到后面,为了抵御接引仙光,山君甚至把当时的整个归元教的仙家行在都炸了。门人法宝因此陨灭无数。其无匹之威,直到现在,还在山巅之上留有百里巨坑。
只可惜这样的反抗并没能改变既定的结果。
仙光最终还是笼罩了山君,将其接引而去。
据传,山君在离开之时,曾大骂数声,诅咒堵路之人不得好死。
这样的小道消息有几分真假暂且不论。
单就山君炸毁自家行在的做法,算是直接导致了归元教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其忤逆天命的举措,又使得后人受整座仙山修士排挤,不受待见。
两相叠加,直接将辉煌一时的归元教打落凡尘,失去了坐拥山巅的资格。
这件事过后,有不少人提议要彻底灭了归元教,作为对后人的警示。
但好在山君最终还是飞升了。
很多人担心灭了归元教会导致山君去而复返,引来灭顶之灾虽然距今为止尚且没有飞升之人下界的情况发生,但对方连接引仙光都敢躲,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再加上侥幸存活下来的归元教门人个个机敏,以恕罪之名主动献出了归元教镇派秘籍【五胎化龙法】任人翻阅,直接让灭门没有了任何实质收益。众人商量一阵,最终还是放弃了一开始的想法,只是打发剩下的归元教门人,搬迁至半山腰的无人之地,领了个戍守仙山的活计。
因此,归元教也被仙山中其他教派戏称为【司阍教】,即:看大门的。
便宜师父视此为奇耻大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回山巅,称仙作祖一鸣惊人。
只可惜他天赋不佳,勤苦修行百来载也就堪堪【化形】,这点修为放在仙山中不过中人之姿,连个浪花都惊不起,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顾修涯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他对归元教没什么认同感,也无所谓别人如何称呼。
事实上他还挺满意归元教如今的地理位置。至少日后仙山倒塌之时,跑起路来方便。
而且,若非归元教就在问仙亭附近,他也没机会遇上师兄,入得门墙。
说起来,我上一次在问仙亭遇到师兄,是什么时候?
顾修涯在心里暗自回忆。
他重返问仙亭,正是为了复刻上一次故事中发生过的经历,借助巡山路过的师兄做掩护,混入归元教。
只有先进了归元教的山门,他才有机会达成自己的真正目的。
顾修涯仔细回忆了一阵,模糊记起,师兄似乎曾说过,每次巡山都是在午时前后。
仙山中月光恒照,不分昼夜。修行者们为了划分时刻,便以月华最盛之时为午时,从强向弱依此递分,称呼上仍旧沿用着从前的十二时辰制,只是代指的时间刚好相反。
午时,即是从前的子时。
弄清了师兄出现的时间,还得想办法知道现在的时间,只有二者相契合,才能保证故事照常重演。
顾修涯没有去看表,观仙世界的时间和爱尔顿并不统一,在完成时间校正前,这东西只能用来断续计时。
好在,他身旁还有另一件可以报时的东西。
顾修涯微微侧目,看向了一旁的问仙碑。
仙山之中,万物皆为【物象】,其【真我】因月而生,受光则长,通俗来讲就是具有很强的光敏感应。正好可以作为判断时间的基准。
这也是为何,午时前后的两个时辰,仙山中很少有人在外活动的原因。
绝大多数修士都会选择在这时候入定用功,借助功法观想物象在月华中产生的变化,以期窥见天地奥妙。
顾修涯以目视碑,初看只见碑文,三息而过,画风倏变。刀削斧劈的文字渐渐晕染开来,好似活物般于碑文上攒动不休,隐隐竟透露出一丝玄妙意味。
又过三息,碑文再变,匍匐之墨仿佛察觉到顾修涯在看自己,竟接二连三如人般立起,仰头回望而来。
顾修涯猛地转过头,躲开了碑文的窥视。
他迅速眨眼,眼睑有薄膜脱落,化为黑灰落地。
随着他移开视线,问仙碑微微颤动了下,碑文像是失去目标的无头苍蝇,四散乱晃了一阵,便沉寂下去。
顾修涯等了片刻,又再度看去。
他以呼吸计数,每次只看五六息,时过而转目,就这样拉扯了几次,问仙碑像是被惹恼了一样,突然大放光明,照得周围恍如白昼。
“怎么突然天亮了?”
刀疤男在后面吓了一跳。
顾修涯没有回答。
他挪开视线,以余光感受光芒的亮度,发现问仙碑迸发的光芒,似乎比记忆中稍弱。
巳时左右么?
顾修涯闭上眼,中断了观察。
少顷,问仙碑也跟着沉寂下去,恢复了神光内敛的状态。
顾修涯看了眼表,打算在这等上一个小时。
问仙碑不单是一块地理上的界碑,同时也是一道空间上的界线。
这道界线,将仙山中的数百门派与凡俗彻底隔开,必须要拥有对应法门方能随意出入。
在上一次故事中,顾修涯没能学到开启问界碑的手段,所以就算他现在越过界限,也只能在山中乱转,去不了归元教。
他于是席地坐下,对刀疤男道:“我休息一会,你帮我留意下四周。如果有人来了,你不要说话,只需咳嗽一声提醒我就行。”
“好的。”
刀疤男下意识应下,就要伸手解开自己的眼罩。
结果手伸到一半,他突然想起生死不知的长舌女,于是犹豫片刻,觉得还是用能力侦查更稳妥一些。
他张开嘴,喉结如波浪般震动,口中发出阵阵常人不可闻的高频声波,声波沿直线扩散,在撞上物体后迅速回返,传入他的耳中。
刀疤男耳廓微耸,头颅不断挪动,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大如恒星的月亮、形状奇怪的树木、没有见过的花草、具有明显远东风格八角凉亭、还有如人一样高的巨大石碑。
林林种种的画面,让刀疤男脸色微变。
这些东西每一样看上去都不像是白星国的产物,甚至不像是从前那颗星球上的产物。
至少,他从前绝对没有看到过头顶那么大的月亮。
这一发现让他心头紧张顿生难道,这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
他想着,突然察觉到身后山坡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由于山石遮挡,声波成像有些不太好用。刀疤男一时确定不了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于是抬脚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山坡边上,垂头下望,以声波探寻。
不料他刚发出一道声波,大脑还没收到反馈回来的画面,耳边就有暴喝炸响。
“好胆!”
“何人敢暗中窥我!!”
刀疤男心头一惊,转身想跑,结果刚退半步,就见一人影凌空虚踏,跃出山头,如大鹏展翅般抬手就朝自己抓了过来!
其速度之快,甚至产生了残影!
顾修涯瞬间睁眼,见眼前风声呼啸,一尖嘴长臂之人单手扣住刀疤男,落在了他身旁。
来人着一身墨绿道袍,身形庞大,臂长而脚矮,袒胸露乳,长发披肩,面容苍老,脸宽目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顾修涯心头一凛,颅中之眼顿开。
一瞬间,面前之人就在他眼中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他看到道人身上长满了藤壶般的石灰质凸起,其数目之多,甚至将他的四肢都彻底覆盖。
每一个突起上都生着眼珠般的黑虫,那虫子在微风中乱晃,密集如海藻,端得有些骇人。
顾修涯脸色不变,起身道:“原来是修行外丹法的先达当面,晚辈顾修涯,不知前辈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