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涯听得微微皱眉。
他知道休格特是在以比喻的方式暗示什么，他感觉自己隐隐抓住了一个关键，但当他试图深入理解的时候，又总有一种雾里看花，不甚明了的感觉。
“能不能具体说说？”
他问：“延缓的具体方式是什么？”
休格特闻言，正要说话。
怎料就是这时，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到嘴的话猛地顿住。
紧接着，他看向顾修涯，眼神兀地变得凛冽。
“你在套我的话。”
他冷声道。
顾修涯佯装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倾覆者】，就必定知道我们用的办法。因为这個办法，在我们这群人之间，是个公开的秘密。”
“你既然问出了这个问题，就说明你的身份，一定是假的。”
休格特冷冷道。
顾修涯在心里叹气。
这种眼看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成功的时候，被人察觉端倪出端倪的变故，让他有些无奈。
好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哪怕意外不期而至，他仍旧保持了淡定。
“首先，我从没有说过自己是【倾覆者】，我甚至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这只是你基于自我判断，对我冠以的身份。”
顾修涯平静道。
“其次难道在你看来，这个世界只有你们这一群人，在想着反抗神灵的统治么？”
“难道不是【倾覆者】，就不能期待自由了？”
“难道不是【倾覆者】，就不能反抗压迫了？”
“休格特先生，对于自由的期许，是人类自我意识觉醒的结果，是每个人内心都一直渴望的东西。这不是独属于你们这群人的标志。”
休格特沉默不语。
顾修涯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神灵的走狗，我们这样的人本就处境艰难，在这样的情况下，求同存异，才是壮大力量，保留薪火的唯一办法。”
“如果你固执于可笑的门户之见扫蔽自珍，不愿对团体之外的人分享你们的办法，那我只能说一句：你们活该失败。”
休格特的瞳孔微微跳动了一下。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顾修涯也不再说话，只是冷淡的看着他。
就这样过了一会。
休格特突然抬起了头。
他看向顾修涯，看着面前这个间接导致了他的失败的年轻人。看着对方那看似满不在乎，实则求知若渴的眼睛。
昏暗的烛火让休格特有些恍惚。
这一刻，他不由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一天，曾身为命运教徒的自己。或许，也是以这样的目光，在看着即将告诉自己一切真相的‘叛徒’吧？
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笑了下。
“命运啊，真是个滑稽的东西。”
休格特靠在了墙上。
“年轻人，你说得对。扫蔽自珍没有意义。毕竟，这方面的知识，除了用来反抗神灵外，也没有其他作用了。”
他看着顾修涯，缓缓道：“那么，就让我这个将死之人，来告诉你一切吧。”
“就像别人告诉我的那样。”
休格特说了很多话。
在此期间，他的身体状况因为神血的侵蚀产生了急速恶化，一度出现了咯血、呼吸困难、肌肉溶解等各种濒危症状。
顾修涯担心他会坚持不住死去，于是主动提出了对他进行一定救治，也即是用分体延缓他的死亡时间。
但休格特拒绝了他的好意，表示自己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期待了。”
好在他最终还是完整解释了一切。
而经过他的解释，顾修涯也总算是获悉了最关心的【人为干涉致使神灵陨落之法】。
一切要从三十年前，某个天才圣徒提出的一个理论说起。
他认为——神为二位一体之物，一者为灵，一者为神。
灵可灭，神永存。
一如人类拥有灵肉二分性一样，高居意识之海的神灵，也拥有类似的特征。
不同的是，人类由灵智和血肉组成，而神明，则由灵智和职能组成。
相关理论，将神灵的诞生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为传说具现化阶段。
即：传说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凝聚意识力量，与弥漫整个世界的【知识】发生某种尚不明确的催化反应，从而形成对应传说的神职。
比如有人幻想了一位神灵可以通过某种所谓的【神器】降雨，那么在意识力量的催化下，这件【神器】就将率先诞生于意识之海。
在此之后是第二个阶段：传说真实化阶段。
当神器诞生后，无数人对于神灵形象的想象，会创造出一个执掌神器的【灵】，它将自群体意识之海中诞生，入驻那无主的躯壳，成为执掌神器、回应信徒祈祷的意志聚合体。
顾修涯是这样理解这个理论的——神器即为神职，是无数人的强烈期愿凝聚在一起，形成的某种撬动天地之力的权柄。
它本质上是属于这个世界整体的一部分，所以一旦诞生便永不消亡。即便神灵陨落，它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充其量只是换了一个新主人。
而神灵的灵智体，则属意识态生物性质。
它可以依靠权柄的力量，做到与天地同寿，万代永存。但其本身，却不具备不死不灭的特性。
休格特告诉顾修涯，神灵的灵智体的其实就是一堆大杂烩。它没有固定的形象，因为它有无数个被想象出来的形象。它没有固定的性格，因为它有无数个被想象出来的性格。
它的一切都由信徒们的想法决定。
“如果一个神灵在最初的传说中是人类形象，但在未来又因为教义的删改变成了蛇，那么决定它到底是何形象的关键，就是信徒们的想法。”
“相信它是人类形象的信徒较多，它就只能是人类形象。反之，则相反。”
“这就是为何各大教派从不敢轻易删改教义的原因。”
“这也是覆灭神灵的关键。”
“权能安如磐石，一经诞生无法被摧毁，但掌控权能的灵却很容易被影响。”
“它的一切都源自信徒们的想法，也必须遵照信徒们的想法。因为只有这么做，只有以信仰为锚点，稳固自己的形象、性格、理智、它才能保持存在性，避免被权能影响，陷入扭曲。”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破坏这种稳固。”
“这方面归纳起来很简单：重现传说，然后改变它。让它变得面目全非。”
“越是深入人心的传说，在被篡改后，所带来的扭曲越是强大。”
“强烈的扭曲之力，将破坏灵的聚合，使之崩陨。”
听到这里的顾修涯感到了困惑：“仅仅只需要这样？”
“你以为很简单？”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修涯道：“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每天会发生无数的事情，从概率学上来说，每个神灵的传说故事都可能于某个不经意间重演，并被不经意破坏。”
“如果破坏传说就能杀死一位神灵，那么祂们的数量就不该剩下这么多。”
“呵呵你为什么认为他们是【剩下】了这么多？”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旧神死去，新神复生，灵有陨灭之时，而权柄永存。”
“他们在死去，也在重生，他们不是【剩下】了这么多，他们是一直都有这么多！”
“一直！”
休格特说到这时，眼中明显露出一丝悲哀。
“只要还有一个人相信神灵的存在，祂们就将无数次于死亡中重生，我们只能毁灭祂们的旧灵智，却阻止不了新的灵智诞生。”
“这就像是在对着大海扔石头，哪怕石头再大，也不过只是炸出一个水花罢了，永远填不满无垠的大海。”
或许是预感到死亡快要来临的缘故，休格特的心气明显不及之前，他甚至开始对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事业产生怀疑，怀疑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顾修涯并没有被休格特的低沉情绪影响。他只为休格特的话感到震撼。
难怪，难怪神灵能够永存不灭。
原来，神灵的永生，是以这样的原理实现的么
永存不灭的躯壳和权柄，可以随意更换的灵智体
这岂不是和所谓的机械飞升，意识载入，有异曲同工之处？
顾修涯想到了一个问题旧的灵智体陨灭，新生的灵智体会不会继承其记忆？
他紧接着有了答案——必然是可以的，至少绝大部分记忆都可以被继承。否则，神灵就该认不出自己的信徒了。
顾修涯想到这，不禁感到一丝头疼。
他原本还想从休格特这里得到一劳永逸的好办法，来应对接下来可能的危机。
毕竟，按照历史发展的惯性，顺天教迟早是要和天父教一决胜负的。
如果能从根源上直接灭了天父，胜利的把握无疑会大上许多。
现在看来，要想彻底杀死一位神灵，远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容易。
这玩意的命太多了，除了彻底毁灭其信仰基础，根本没有其他办法断根。
不过休格特提供的办法，倒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战略手段。
神灵虽然永存不灭，但其灵智体陨落后再复生，必然是需要时间的。
在这段时间内，神灵多半无法回应信徒们的请求。
如果能在关键时候来上这么一下，足以扭转战局。
心念转动间，顾修涯正欲开口说话。
结果就是这时，休格特突然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顾修涯转头看去，就见到休格特的身体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融化成黑水。
神血对于人体的侵蚀效果在这一刻迈入了最终阶段，休格特的双腿不受控制的扭曲成了麻花状。
他的肌肉在扭曲中爆裂，吐出一根根焦黑如炭的软烂血管。
他的脚趾在眨眼间融化了大半。黑色的溶液滴滴答答落下，腐蚀了稻草，散发出一种血腥的臭味。
休格特疼得脸色发白。却没有发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惨叫。
他似乎想留下最后的体面，咬着牙笑了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阵口齿不清的声音。
“终于，要结束了啊”
他倒在地上，皮包骨头的胸腔如同拉风箱一样上下起伏。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休格特喘着粗气，突然开口道：“等我死了记得把神血收起来。”
“不要让它毁了你。”
顾修涯愣了下。
他沉默的看着休格特，看着这位即将步入死亡的圣徒，心里突然有一丝悸动。
少顷，顾修涯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伏底身子，对休格特道：“休格特先生。其实，我想到了一个终结神灵统治的办法。”
休格特原本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什么办法？”
顾修涯脑海中闪过之前在意识之海看到的那一幕。
神灵陨落，权能于飞散之中，被分而食之。
他道：“聚合所有的权柄，成为唯一神。然后，改写权能的规则。平等的赐予所有人。”
“当所有人都可以不依靠神灵，获得堪比神灵之伟力的时候神灵，也就不再是神灵了。”
休格特的表情凝滞了片刻。
下一刻，他开始大笑，笑得面容一阵扭曲：“远东人，你是个疯子！”
顾修涯也笑了下。
“休格特先生，如果你能够保留灵智，成为意识之海的一部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休格特的笑声顿住。
他这才发现，面前的黑发远东人一脸正色，似乎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他沉默了下去。
于无声中，融化的进程很快蔓延至他的双腿根部。
顾修涯甚至从血肉的缝隙中，看到了他焦黑的内脏。
就在这时，半分钟没有说话的休格特，突然开口道：“我忘了一件事。”
“嗯？”
顾修涯看着他，面露疑惑。
休格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似乎想要将世间最后的气息留在身体中，一口气吸得嶙峋的胸膛都鼓了起来。
然后，他快速道：“神灵有强弱之分，我之前说的方法，只对存在于【映射层】及其之下的神明有用。”
“【圣堂】及以上的存在，对权能的融合层度更深，可以做到以权能影响信仰之力，使其更加稳定。”
“想要让扭曲的力量影响到这个级别的存在，并使之暂时陨落。你需要找到传说的【关键】。”
“有人称它为【命定之人】、有人称它为【神之锚点】，但不管它叫什么，你只需要记住一点：所谓【关键】，就是和神灵诞生密切相关的人。”
“找到关键之人或其直系血脉，使其在传说发生的时间、以符合传说记载的神灵诞生方式死去，就可以摧毁神灵的灵智体。”
休格特的声音在顾修涯耳边回荡，仿佛一道眷留人世的幽灵，久久不愿散去。
顾修涯低下头，看到休格特的身体消失不见，地面上只剩下一滩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