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爷求娶薛家姑娘为侧妃一事,陛下应允,御旨亲赐这样的体面,成为了京城三月里最大的新闻,上到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
臣工们捻须对笑,为本次与帝王博弈的成功无比自得时,后宅也是艳羡有加。
士农工商。
阶级分明的时代,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能做上王妃,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而收到消息的贾府,众人更是呆若木鸡,更是不敢相信这是亲耳听见的东西。
这样炸裂的信息惯常都是自己插翅膀的,不用人传,就能自己飞得遍地都是,而怡红院,人多眼杂的地方就更是拦不住了。
叫下半年的秋闱和眼前的病症拖得眼下乌青的宝玉,听了过后茫然抬头,“哪个北静王?是要宝姐姐去做妾?”
绮霰忙不迭上前递水,又将他身前的书本收了,安抚道:“京中自然就是水家那一位静北王爷,除了他还有旁人敢叫这名讳不成?”
至于妻妾之说,谁也不敢胡乱置言。
虽说不是妻那自然就是妾,可皇家的妾,谁敢说那是妾呢?难道大姑娘和赵姨娘可以划等号?
宝玉神色逐渐赤红,不顾浑身消瘦,起身在床后的箱笼里不断掏着什么。
“哎哟,祖宗,你找什么和我们说就是,这是干什么呀?”麝月打理香囊的手一顿,上前不住地拣宝玉扔出来的衣衫,嘴里忙劝道,生怕出了岔子。
众丫鬟也拦的拦,拉的拉,却又不敢用力,跟唱大戏似的挨个儿上前又被甩出去。
正闹成一团时,就听贾宝玉呲拉一声拔刀响,随后又是咔嚓一声,刀刃与桌面相接,发出沉闷的声响。
嘴上气道叫茗烟将一开两半的荷包‘尸首’,送去北静王府,言说要割袍断义再不往来云云,而后又没头苍蝇似的在屋中来回打转,书也不读了,字也不写了。
休养出来的一身力气往这儿使也不对,往那儿发也不行,干脆取了鞭子在院中劈里啪啦的挥舞起来。
“可见身子是大好了。”云珠见了,心头高兴,省得王夫人天天盯着怡红院,大家都生怕行差踏错就下岗了去。
不过。
这其中最生气的也当属王夫人,她力排众议想将宝钗扶到贾家的宝二奶奶位置上,呕心沥血的将她的身世洗了又洗,连薛蟠这个污点都已经被贾、王两家操纵着改名换姓,不日就要跟着王子腾上任去了。
再说宝钗,虽是生父早亡,可人家容貌手腕样样都拿得出手,嫡亲舅舅还是九省统制,先头为了参选侍读时经营起来的名声……
如今这叫什么?
杀鸡不成反蚀把米?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刚消停了两日,好容易老爷上任去了,如今可好,宝玉读书,咱们连大气儿都不能喘!”小红在后院跟几个小丫鬟跳房子呢,正叫赖大家的捉个正着。
也不知道是私怨还是公愤,赖大家的臊眉耷眼不说话,只是将小红揪到周瑞家的面前,好生告了一状。
幸亏周瑞家的机灵一回,不肯夹在赖、林两家之间受那夹板气,只雷声大雨点儿小的将小红叱了一遍,就放人了。
“秋闱就在年下,既说了要参加,必然不能空手而归的,太太此举也是教子心切。你快别气了,看这新来的芙蓉好不好看?”
主要是气也没用,人家处处占理,连个跳脚的机会都没给她,看来因着圈地一事,赖家可算是把林家恨上了,连带着孩子都不放过。
目光落在那盆白芙蓉上,小红却不知为何,脸上红了一红,泰然自若道:“挺好看。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好看的东西也不会送到咱们怡红院来。”
“是呀,芸二爷专门谴人来说的,今年棚里拢共就育出一盆绛红色的,又说这样娇艳的颜色,别处都不懂得,要请怡红院先赏。”云珠刻意咬在了先赏两个字上面,小红的眼底的笑意就愈发藏不住了。
小红哼一声,岔开话题:“我瞧你字儿写得比去年强了,为我写一副春联吧?”
“还是你懂欣赏,宝玉都说我那字是蚯蚓上吊!”云珠觑着鼻孔对贾宝玉的话不置可否,又兴冲冲问小红:“挂哪儿?我得翻翻书,必为你挑一联四角俱全的!”
她练的那可是正经练的颜体,只是如今还不大像罢了。
“我……”
“??”云珠歪头看她。
“你放心,我就是去二奶奶手底下用些时日,等二奶奶不用我了,我就……”小红支支吾吾的,想着如何解释自己过几天就要离开怡红院这事儿。
原来是这事儿,云珠安慰说道:“这是什么话?事关前程,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她老早就知道,小红自接洽上贾芸,就有意无意的在王熙凤面前晃。后来探春当家,她也展现出了极大的帮衬热忱,若说不是在为芸二太太那个位置做努力,云珠是如何也不信的。
如今她的机会到了,跳出这个怪圈的时机成熟了,云珠真诚地送上了一副鹏程万里的对联。
小小的洒金红纸,规规整整的十几个字,刚好能贴在衣物箱笼之内,仿佛是两个小孩儿之间独有的秘密。
见她真诚妥帖,小红只觉得自己十分愧疚。
“对不起,我先头儿拿不准,不敢与你说,更怕叫人搅黄了,也怕连累你。”她低声哽咽,不敢去看云珠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在外面的人看来,做荣国府的奴仆无一不好的,三餐吃食好四季衣衫够,节令赏赐丰厚,在外行走时还有体面。
可有些人知道实际不是这样的,一是见过了更好世界的赵陆,二是马上能奔向更好生活的林红玉。
赵陆如今被桎梏在这小娃娃身上,动弹不得,也不敢动弹。林红玉却已经有了自己的手腕和家人做底气,只待提裙便可盎然奔向新生活里去。
这如何叫人不羡慕?
两人凑在一块儿,一手一个瓠芦给洗澡的八哥添水。
见小红沮丧,云珠忙道:“快别这么说,二奶奶自来手缝宽大,你这一去,可就是钱程似锦了!叫人羡慕得很。”
小红莞尔,“苟富贵,必不相忘。”
到底是王熙凤雷厉风行的性子,便是如今有意撒手,这办事的速度还是跟往常一般,隔日一大早,小红就卷了铺盖出怡红院去了。
贾宝玉还沉浸在水溶给他带来的刺激里,再兼小红平日又不是他身前拔尖的,只磕了个头赏了些东西,便挥手叫她去了,随意得很。
绮霰见状,言说要去为他煮上一盅莲子羹来,不去心儿的那种。贾宝玉瞬间顾不上难受了,读了会儿书就嚷嚷着要去邀林妹妹游湖,总之是今日读完书游湖,明日读完书赏荷,后日读完书登高,真是一刻也没叫这大园子闲着。
但读书,就做得潦草了。
科举那些经史子集枯燥乏味,常常是翻几页就要吃茶出恭,案头坐一会儿,榻上靠一会儿,再读一读闲书,就到了与姐妹们放松的时候。
通常是一拍屁股毫无留恋地出门。
没了玩伴,云珠也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书房门口伺候,贾宝玉叮铃咣啷地把书房祸害了,云珠便默默收拾,连带着读书写字的时间也愈发多了些,连林之孝都笑她,怕是能自学进账房成为最小的‘算盘’。
转眼就是六月,胡夫人兴冲冲地带着消息又进了潇湘馆,拉着云珠道:“好姑娘,考上了!考上了!”
这消息传进黛玉耳中,黛玉笑一笑:“这可好!”
“真真有学问!”贾宝玉接一句,见黛玉笑他也跟着笑,悄声在黛玉耳边得意道:“这下可没人敢说胡夫人是村妇了,太医院一进去就是六品的官儿,胡夫人以后也是真正的官夫人了!”
如此一来,做为女眷长期留在内宅,专司贵女调养的事务,就是名正言顺的事。
虽然入职的时间还没确定,但太医院的红榜上却有胡君荣其名。
“冒青烟呀,冒青烟啦!”胡君荣老泪纵横,捂脸而泣,强撑着去保人家里见了礼,又邀了王太医道谢。
走到家门前时,叫几个乞儿作揖,又散了一把铜钱,这才往隔壁刘家去了。
举手正欲敲门时,又转身往街角去买了许多花生糖果猪头肉的,左手小菜右手水酒,见到刘平第一句话是,“考上了,考上了!”
第二句是,“可惜六姑娘不在,我这一把老骨头,便是给她磕头也使得!”
都说消息是越听越灵,因着赵六在国公府当差,赵三两口子平日里就格外留心这些贵族之间的事,如今见胡君荣进了太医院,更觉得日子灿烂起来,素日最严格的赵三,也破天荒的干了两杯水酒。
见着两口子高兴,胡君荣泼了一盆冷水,满面沮丧,“这运气说好也好,坏也坏,你们在京中也要小心谨慎才是。”
“怎么了?”
胡君荣先摇摇头,往嘴里扔了一口花生米,“我要被派去金陵了,那边生了水患,有大疫之兆。”
嘴里的花生嚼着嚼着,生出苦味,也不知是心里来的还是花生里来的,胡君荣憋了一整日的笑模样,终于整个垮下来,四十几岁的男人苦得鼻涕眼泪一把,似要将胸间所有的不忿都哭出来。
“可怜我儿……我夫人……我……嗝!”
赵三也沉默起来,胡夫人今日刚回荣国府去,再出来少说也要三五日功夫,那贾府的下人又桀骜得很,连送钱都没法子将消息递进去。
在外头尚可以搬小六儿的名头用一用,可那样的门户,胡乱报人名,若是给小六添了乱可怎么办?赵三面色不变,心里却跟含了个苦胆似的,“糊……胡大夫什么时候下金陵去?可定下日子了?”
“原定的初十,只我看太医院里那光景,陛下怕是希望越早越好,若是一道调令下来,明日就走也未可知。”
确实是越早越好。
天色还没黑下来,贾宝玉还在湖边嬉闹,自不知一个青袍下人进了荣国府,一路通禀之后,正站在贾赦的院子里朗声道:
“禀老太太,老爷,金陵贾家派人来报信儿,那边发水了!”
贾府的祖宅正是在金陵,如今周边府县水患逼近,流寇横行。族人来报时又强调着大雨已三日不曾停歇,若再这么下着,只怕逼到金陵不过是时间问题。
贾赦又是不管事的,为此,贾母不顾王熙凤称病,硬将她调出来,说是安排医者药材钱粮之类。
水患来得毫无防备,金陵城中必定是诸物紧缺,此时出手,不仅可解老宅燃眉之急,兴许还能从中牟利。
王熙凤算盘打得劈里啪啦的,可转念一想,从前她为贾家挣了多少钱?连嫁妆都动了近一半,累死累活却不见得讨了多少好处,可如今这水患之财。
挣是不挣?
见王夫人催促,王熙凤心下冷笑:这会子你倒是来劲了,从前撺掇着我出钱出力又做出头的呆子时,可不是这番模样!
“金陵是咱们府的根儿,论起辈分,留在金陵的叔伯们真正是本家来的,一家子相亲,合该是同气连枝互帮互助。只是……”
说着,似想起自己早夭的孩儿,当即掩面有悲戚之音,哽咽道:“老太太信重我,才将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交给我来办,孙媳妇万不该说个不字来。可我闭门养了这么久,便是人手和银钱也是一时不趁的,只怕做不好。”
抬眼见众人眼中有焦急之色,听得人群里还有抱怨声,她又强颜欢笑起来,“这都是危及本家的大事,我年纪轻,面儿又薄,如今老太太交待,自不敢推脱,只求太太帮忙掌眼,咱们一并将这事办漂亮了。”
转眼间,王熙凤就想明白了,钱要赚,力气却要少使,要不是顾着老太太和巧姐儿,她早就撂挑子了!
不等贾母说话,王夫人把凤姐儿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心里就发起酸来。
又想起大观园里那缩头乌龟似的儿媳妇,直恨贾珠去得早。好容易得两个精明强干的女儿,奈何一个进宫去了,一个到底隔着一层肚皮,近年环顾之下,竟无一条臂膀。
想要扶持侄女儿吧,这侄女儿一天一个样儿,亲香时恨不得一条裤子,可有时候冷眼瞧着,她又像另有算盘,叫人琢磨不透自然就不敢全信。
又想着自己刚将嫁妆里的布匹置换到府上的仓库里去,这节骨眼儿正是花钱的时候,王夫人战战兢兢的想要拒绝。
贾母却拍了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