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的四季都在那株不知年轮的老梨树上。此时,绿叶落尽,只有遒劲如铁的枝干以自由的姿态继续生长。琅寰山奇花异草繁多,寻常花木根本没资格出现在这里。只有这梨树,也唯有这梨树,以平凡之姿扎根仙界,傲视群芳。
莫待拎着一壶梨花醉,闭目站在姻缘殿前,静等小童通传。他刚从天慕山赶回来,风尘未洗,神色间略显疲惫。在魔界的这几天,他一刻不得闲,白天忙着伺候谢轻尘汤药、陪谢轻云和慕蘅练剑,夜里要指导顾长风培养的那批死士的剑法和轻功……还抽空带谢轻尘出了趟天心阁,将天慕山的角角落落逛了个遍。
也正是这一次,谢轻尘才知道,看着冷面少话的人上了赌场有多豪放,进了花楼有多不羁,整起人来有多叫人牙根发痒。
那天中午,莫待与几个小妖赌酒赌钱,说笑间就将对方喝趴下了,而他连酒杯都没碰就赢了一大堆钱。后来进到花楼,他轻飘飘的一句“今天是谢三公子做东,在下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就成功地让蜂拥到他身边的姑娘转向了谢轻云。等到谢轻云被姑娘们搅得不胜其烦时,他又笑眯眯地说:谢三公子虽然有钱,长得也还算养眼,可惜不喜欢女人,多好看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他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打量伺候茶水的小伙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赞道:这孩子看着就很不错!姑娘们打着哈哈,巧妙地收住还没说出口的献媚与恭维,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着闹着,一窝蜂地散去。不多久,进来两个身强力健,眉目周正,皮肤比姑娘还白的小伙子。他俩左一眼右一眼,羞答答含情脉脉地瞥着谢轻云,直瞥得他掉在地上的鸡皮疙瘩串起来能做好几件过冬的棉衣。莫待咳嗽一声,正经又严肃地道,谢三公子昨天晚上折腾了大半宿,消耗特别大,今儿个就只想安安静静地听个曲看个戏。你俩掂量着伺候就行,别整太多花样。伺候舒坦了,重重有赏。慕蘅没忍住,弄洒了手中的茶水。谢轻云脸都绿了,上蹿下跳如坐针毡,只差没嗷嗷学狼叫。莫待吹着杯中的茶,慢吞吞地道:看你这样子是不好意思了别呀!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你随意,没人笑话你。见谢轻云张牙舞爪地准备上手,他往谢轻尘背后一缩,笑道:你我只有兄弟之谊,到底不宜过分亲热。公子请自重!谢轻云硬生生刹住脚,一声哀嚎,幽怨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有生以来头一遭,谢轻尘笑得没了形象。他似乎有些明白,谢轻云为何那般喜欢莫待了。
隔了几日,莫待辞了谢家人的挽留,独自启程。顾长风留在天慕山,处理完客栈事务再回凤梧城。谢轻云不知道莫待不能聚灵,只想着回琅寰山御剑很快就到,不花费什么时间,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出了城,莫待买了两匹快马星夜兼程赶往凤舞山庄,再找了个由头让人送他回琅寰山,直奔姻缘殿。
余欢跟在饭团身后出来,老远就在招呼:“公子怎么不进去,倒在这里巴巴地站着”
饭团看也不看莫待,气哼哼地扭屁股走掉了。为着莫待看中了一坛陈年好酒,想买给顾长风又没钱,随手将它押给店家的事到现在也没消气。等莫待赢了钱将它赎回后,它啪啪给了莫待两巴掌,当即就消失不见了。
“我有事求见先生,不知道先生是否方便若不方便,我先回披香苑,稍后再来。”
“公子不用再回披香苑了。”余欢笑道,“日前,先生告知凌玥上神,说公子愿陪先生长住草堂,配药炼丹。凌玥上神颇为高兴,当时就派人把公子的东西送过来了。”
莫待愣了:我只是答应陪他炼药,没说过要长住草堂吧怎么话到他这里就变味了这事要放在太监身上,是不是就叫假传圣旨,得杀头“草堂是仙界禁地,我一介书童,岂能擅自出入怕是不妥。”
“是不是禁地得看对谁而言,妥不妥得我家先生说了算。”余欢指着通往草堂的路道,“先生今日并未外出,公子自行前往草堂就好。”
莫待道过谢,独自向桃林走去。他实在想不明白,雪凌玥为何会同意他与梅染同住。梅染虽贵为仙界最强的战力,但冷酷不近人情,孤僻又骄傲,脾气大得几乎整个仙界都没人搞得定,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将自己与这样的人放在一处,到底在盘算什么难不成,是想利用梅染的神通监视自己或者说这是方清歌和雪庆霄的意思,让自己从此远离雪凌寒又或者,只是梅染单方面的决定……不知不觉中,他已来到那块写着“禁地”二字的石头前。进,还是不进进,怕是以后都没自由可言了。不进,一来得罪了梅染吃罪不起,二来自己也没了去处。他望着晴朗的天空前思后想,突然很想雪凌寒在身边。他又想起雪凌玥对自己的栽培,暗暗骂自己太过小人之心,遂提步前行。
草堂门口,缀满花朵的桃树下,摆着一桌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盘色泽金黄,肉质肥厚的小鱼干摆在最中间的位置,上面点缀着些许翠绿欲滴的香草,看着相当诱人。莫待放下酒壶,伸手就抓:瞧我这运气多好!回来就赶上吃饭。罢了!看在有吃有喝还有小鱼干的份上,我就暂且住下,再做计较。
“洗手。”梅染的声音将他的手截停在半空。“不怕肚子疼”
莫待摊开手看了看,在袖子上蹭了蹭:“比我的脸还干净些。”说着,又伸出手去。“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是大夫安慰病人时常说的话,我这是遵医嘱。”
“休想把自己的不良习惯赖在大夫头上。不洗干净不许吃饭。不然我帮你洗”
莫待吓得倒退两步:“不……我自己来,自己来!”他的手确实不脏,洁白如玉,没有一丝污垢。他把手浸在清凌凌的水中,嘟囔道,“挑剔的人!哼!”
梅染默默看着他,看他那一脸的不情愿,看他高高撅起的嘴,看他微微凌乱的发,看他沾染了风尘的脸颊……“才几天没见,怎么就这么瘦了”他平淡的语气像例行公事的询问。
莫待将脸埋进水里,片刻后抬头笑道:“胖了会被饭团嫌弃。”他拨弄着湿漉漉的发,任清澈的水滴滑过光滑的额头,挂上浓密卷翘的长睫毛,滴落在润白的脸庞,顺着修长的脖子流进衣领。稀薄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他整个人都闪着光,耀眼得摄人心魄。
一点转瞬即逝的欢喜闪过梅染的眼底。他看着倒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忽然觉得世间万物都是那般美好。他向桃树走去,目不斜视,只是盯着路看。
莫待追着他问:“先生,饭团是不是跟你告状了说我对它不好”他亮出手腕,可怜兮兮地道,“瞧见没,其实是我被它欺负来着,这只有灵兽才有的齿痕是做不了假的。”
“你……你别靠我这么近!”梅染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你想怎么罚他”
“琅寰山的人都知道,饭团是姻缘殿的灵兽,是先生正经八百的亲眷。我只是个书童,怎敢罚它不过,我知道先生向来公允,绝不会叫我吃亏。先生如果有心补偿,就陪我去一趟冥界我找小阎王有事。”
梅染挑了挑眉:“冥界你怎么不说要去天外天”
“先生什么意思是不愿意陪我去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梅染慢吞吞地道。“就是不愿意。”
莫待气呼呼地道:“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小气!”
梅染慢条斯理地摆放碗筷,表情是惯常的无波无澜:“知道去一趟冥界要损耗我多少灵力么足以修复你手腕上的伤痕十万次。请问,我为何要这么做”
“这样说来是有点过了……请先生说说你的条件,要怎样才肯帮我”
“我不去,也没条件好讲。你另请高明吧,看看有谁愿意无私奉献。”
“别人我信不过,就只信得过先生。”莫待取下锁魂簪,又将口袋里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掏出来并排摆好,“我穷,除了这些就只剩一条命了。先生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区区锁魂簪也配用我梅染的灵力换我还真是被小瞧了!”说着梅染将一点绯红色的印记弹入莫待的掌心,言辞间多有无奈。“方清歌只知道锁魂簪能试炼人心,却不知道锁魂簪最大的用处是破结界,可这不代表我也不知道。你得搞清楚,若论资排辈,再过几十万年她这仙后也还是得尊我一声先生。这是我最没用的灵印,我连名字都懒得取。灵印入体,无踪无迹,无人能察。有了它,天上地下,就没有你过不了的结界。是不是比你这根破簪子方便多了”
“那必须是!”莫待忙不迭地把簪子收入怀中,“那这无名令的有效期是多久”
“永久!我不解印,就永久有效!”梅染皱眉道,“你该不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岂敢!岂敢!”哈,赚了赚了!赚翻了!神仙也有大方的。莫待忍住满心欢喜,脸上的苦楚有增无减:“可是就算有无名,我也照样到不了冥界。先生还是没有解决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