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来是吧”莫待目露凶光,嚯嚯冷笑。“小阎王,不想我砸了你的门户,就叫他们滚出来受死。不然,冥界的大门恐怕要换地方开了!”
“一场误会,何必动这么大肝火!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这帮不懂事的计较了。梅染的伤我来治,你就看在我的薄面上,饶了他们吧!”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鼠肚鸡肠,心眼还没针眼大,凡事就爱较真。谁敢对我家先生不敬,我是一定要计较到底的!小阎王若继续护短,我也不怕把事情闹大。到时候惊动了各方,不体面的是你不是我。”
“你打算惊动谁神界的人远水解不了近渴。”
“远水确实解不了近渴。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解渴了么”莫待结出那红衣女子所授的符咒,斜眼瞅着小阎王。“据说这玩意逃命很好使,那杀鬼破门的效果应该也不错。灵犀!”灵犀应声而起,剑尖顶着符咒在山谷中飞转。
巫族的封印术!糟了!小阎王忙不迭地道:“息怒,息怒!事情闹大了对你也没好处。仙界有严规,仙界的弟子不许踏入冥界半步。你私入冥界的事要是让方清歌知道了,她必定逐你出仙门。你入门时间不长,立足未稳,何苦来哉”
“若因此事被罚,我无话好说,接着就是。左右不过被她打一顿,再逐回人间界,不准我修仙。如此,倒遂了我的愿。你呢也能这般轻松么”
“你不想修仙不想长生不老”
“想与不想都与你无干。我现在只想杀了黑蛟,带先生回草堂去。你若再磨磨唧唧耽搁时间,就别怪我手黑。”
“黑蛟身世凄苦,一出生就……”
“既知人间苦,便该行善事。再者,他苦就有理了他苦就去伤害别人”
小阎王干笑两声,心想:老太太看人可真准!论倔强,论不讲情面,我算是遇上对手了。他朝向山谷,羽毛扇轻扇:“黑蛟,本王说过,只要尔等不惹是生非,不给冥界找麻烦。本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借此处给尔等安生。冥界和仙界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尔等却明知故犯,动不该动的人,惹下大祸。如今苦主找上门来,本王也没奈何。出来领罪!”
但见两道黑光落在结界外,化作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和一个五六岁左右灵秀乖巧的小女孩。继她俩之后,男女老少各色游魂跪了黑压压一大片。他们说尽了千种理由,诉尽了万般苦楚,又赌咒发愿了无数次,将悔恨向善的心表明了又表明,恳求小阎王和莫待宽恕,不灭其魂魄。
“呵,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下手行凶时就该想到凡事不可做绝!”莫待嘴角微动,冷冽的眼眸中寒光闪闪。灵犀绕着众鬼魂飞了一圈,将那符咒碎成粉末,纷纷扬扬飘洒于空中。莫待甩出一点蓝色的光芒,那些粉末便燃成了烈烈火焰。众鬼魂还没来得及发出哀嚎,就已化作尘埃。
小阎王暗道:可惜了那几个机灵老道的密探!又见莫待怒目相向,忙陪笑道:“莫急,莫急!梅染只是中了鬼毒,我这就替他解。”
“还不赶紧!”莫待擦去梅染脸上的血,问,“先生的容貌能恢复么”
“当然!你当我小阎王是吃素的”小阎王边说边作法,满脸的不悦。
“御下不严,有何面目为王!”莫待一脸鄙弃,“我要是你,就一头撞死在这鬼门前!”
“我若撞死了,谁来给他祛毒”
“废话!当然是你治好了先生再去死!”莫待恨不过梅染被伤,心中怒气难消。“今天的账暂且记下,等日后我有空了再跟你细算!”
“还算要不改天我上琅寰山请梅染喝酒,向他赔罪”
“就这样没别的了么我怎么看不到你赔罪的诚意”
“还要怎样难道你要我从冥界一路跪到琅寰山才算”
“那倒不必。”莫待指着迷漫的浓雾道,“今日之事,不许走漏风声。先生一世英名,岂能叫这帮宵小鬼怪给毁了!若他日有半点风言风语入我耳,我一定砸了这鬼门!”
“这个好办。”小阎王念了段咒,笑道,“我已用离心诀将十二个时辰内发生的事从众鬼怪记忆里抹除。如此可好”
“你没骗我吧离心诀真有那么厉害,竟可以消除记忆”
“当然!这离心诀本来不属于冥界,千万年前从人间界传入仙界,又从仙界流入冥界。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绝迹于仙人两界,成了冥界独有了。”
“原来是人间界的东西。那凡人可以学么”
“可以。不过这玩意挺复杂的,不太好学。”
“我想学,你肯教我么不肯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
“肯,肯,肯!只要你别再发火就行。”小阎王说到做到,倾囊相授,将修炼离心诀的要领和法门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离心诀虽不是要紧的术法,但凡人使用会损阳寿,能不用就不用。再者,离心诀一旦结成,致死方可解。简而言之就是,被封印或被篡改的记忆只有人死后才会恢复。这个说起来就比较复杂了,不说也罢。”
“那你慢慢说,说清楚,我不急。”
“除去神、仙、妖、魔和鬼怪不说,适用于凡人的情况有三。第一种,施术者活着,受术者死了,记忆会立刻回到死者的脑海。这是最没意义的,人都死了要记忆何用第二种,施术者死了,受术者活着。这个不消说,受术者的记忆将一点点逐渐恢复。第三种,若同时受术的人不止一个,达到两人或两人以上,那么,就算施术者死亡,只要受术者都活着,离心诀也是解不开的。只有受术者中出现了死亡,离心诀才能解开。施术时折损寿命,结束时伴随着死亡。这离心诀当真不是好东西,慎用!”
“瞎操心!我有分寸,不会滥用。”
“依着你的天赋,应该容易上手。”
“少灌我汤。”莫待的脸色依然没好看到哪里去。“这么久了,先生为何还昏迷不醒”
“虽然鬼毒已解,但是他以凡人之躯承受了万鬼噬心的术法,伤损在所难免,要七天后才能醒来。在此期间,你要好生为他护法,别让他再受惊扰。不然的话吉凶难料。”
“这个自然。有没有能让先生尽快恢复还没有伤损的好法子”
“有。孟婆汤,一天三次,每四个时辰喝小半勺,连续……”小阎王看了看莫待,收住了后半截话,“总之,重伤就得慢慢养,操之过急会适得其反。”
“我听明白了,孟婆汤可以让先生很快康复。你有孟婆汤么”
“没有。孟婆汤的方子一代传一代,我也是知道的,但熬汤的权力只有孟婆才有。私熬孟婆汤,在冥界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莫待心想:早知如此,我就该多喝几碗。
小阎王道:“问个问题,你为何不怕我”
莫待闷声道:“为什么要怕你又不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可我是小阎王啊!传说中所到之处必有灾殃,人人避之不及的小阎王!”
“江湖传言,我对凌寒并无真心,不过是贪慕他身份带来的便利。你信”
“不信!对你来说,他那身份带来的只有困扰,数不清的困扰。”
“还有人说,我寄身草堂是想以先生为跳板,跻身神界。你信”
“这就更荒谬!梅染七窍心肠,你若有此心,恐怕早被拍扁了。”
“所以,你品性如何我自有判断,不需要听人言。我不欠你,也没想从你身上捞到好处。大家话说分明,你愿意帮我,我谢你。你不愿意帮我,我也不会强求。你是小阎王,我若犯错,死后自然难逃责罚,可这些责罚不会因为我讨好你或者怕你就减少。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也就不配高坐阎魔殿。”
小阎王叹道:“有没有人跟你说,把世事看得太透的人活得累。”
“看得透,说明经历得多,确实很累。但看透总比看不透强,看不透的人不仅要受累,还要受骗。我只是受累而已,你不用可怜我。我会放宽心,争取超凡脱俗,不但看得透,还看得开。看开了,就不会累。”莫待扶起梅染,又说,“你能帮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草堂么我不想惊动任何人。”
“可以。不过,我这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如果梅染出事,我确实也不好向仙界交代。”小阎王拔下一片羽毛化作长剑,载着莫待和梅染朝琅寰山而去。须臾之间,两人便置身草堂的梨树下。
饭团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有伤。
“怎么了”莫待问。“又打架了”
“嗯。它们一群打我一个,我输了。”
“输了就输了,再赢回来就是。至于这般垂头丧气谁还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你跟我来,替先生换衣服。”
“先生怎么了也打架去了”
“是我的错。连累先生受苦!”莫待步履沉重,神色抑郁。
“受苦未必不是好事。”饭团跟着进了卧室,温顺得出奇。
那一夜的桃林,不见花开,只有花落。不过半宿,树上的花枯的枯,烂的烂,已败落得不成样子。莫待心急如焚,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这才明白,为何仙界所有的神在换人时,都要经过漫长而严苛的选拔,时常有空缺。唯独月老一职,总是无缝衔接。因为若无神的眷顾,世间将无有情人,亦无美满姻缘。
第二天,余欢收到了莫待送还的衣服。莫待说,多谢你费心替我打点,可我还是更喜欢人间的粗布青衫。余欢没有问莫待此行是否顺利,只说:我家先生就拜托公子了!两人对视片刻,会心一笑。
月出东方,夜色朦胧。草堂花香怡人。饭团卧在莫待新埋的种子上,梦想以自己的体温使其早日破土发芽。莫待用抹额蒙住双眼,双臂平举,踮着脚尖立在只有大拇指粗细的树枝上,正在训练平衡力与耐力。他没有束发,只用一根紫色的发带松松垮垮地将长发绾在脑后。月光照在他身上,落下薄薄的一片影,无风时纹丝不动。时间一到,他握笛在手,飞身下树,朝笑春风扑去,凭着记忆在树与树之间穿梭,速度极快,衣不沾花。在穿越大半个桃林后,他转向冷泉,凭声音寻到那窝临水照影的兔子,用小石头点了他们的穴道,又用笛子解穴。那些兔子早已习惯了被当作练习对象,被解穴后也不慌乱,继续聊天玩乐。
一丝细微的声音从草堂传来,不是饭团的动静。莫待摘下抹额,双脚轻踏桃树,在半空中转身,如一道闪电窜出笑春风,带起落花无数。
草堂门口,梅染衣带飘飘,手中握着一枚枫叶,含笑而立。
莫待欣赏着那重新绽放的一树树繁花,缓步走到梅染面前,瞪大眼看了他半晌,笑容满面:“这枫叶是我从忘川河畔带回来的,好看么”
“好看!特别好看!就好像整个秋天都在我的枕畔。”梅染替莫待收好抹额,柔声道。“你怎么憔悴了”
“我新得了一套剑法,练得太勤了些。”莫待后退两步,笑道:“刚出了一身臭汗,还是离远些的好,莫熏着了先生。”
梅染看着他的脚问:“为什么又不穿鞋”
“坏习惯。”莫待闪身退回笑春风,高声道,“青梅茶已煮好,先生不妨喝一盏再练功。”他来到冷泉边,对着水中那张消瘦的面孔默坐了好半天。没有横生枝节,事情按照预期的方向发展,他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一股突然涌现的疲累困乏让他眼饧骨软,提不起半分力气。他软软地靠在泉边,像往常一样将身体浸在温暖的水中,想好生缓一缓。功夫不大,他闭眼睡了过去,一睡不醒。
一壶青梅茶喝见底,也不见莫待出来。梅染寻思片刻,化作一片桃花将笑春风搜了一遍,最后在冷泉找到了莫待,他气息微弱,已昏迷过去。梅染以黑纱遮眼,衣袖轻拂,卷他入怀。
夜半时分,低婉缠绵的笛音飘过莫待耳边。他伸伸胳膊腿,翻了个身,喃喃呓语:“长风,孟夫人的汤有点咸……”
笛声中,笑春风的桃花落了一地。梅染对着天边那朦朦胧胧,虚虚淡淡的一轮月,神色愁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