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喊着萧思源的名字,失声痛哭。他的眼泪滴落在萧思源的颈窝,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泪泉,他在泪泉中看见了自己那张眉俊目秀,英气勃勃,却沉郁寡欢,已有风霜的脸。他为什么要哭他该笑的。从得知萧露蕊怀孕的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希望萧思源胎死腹中。萧思源出生后,他曾想过很多杀死他的方法,最后都作罢了。背负着太多人的身家性命,他不能为了一时痛快置他们不顾。不能杀,又不想养,他想了一个自认为折中的办法:捧杀。他严令王府上下,不许任何人违逆萧思源的心意,萧思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惹了麻烦自有他兜底。不管是多大的祸事,哪怕是苦主闹上门来,他都不以为然,从不批评萧思源,最多说一句“下次注意”便了事。时间久了,朝野上下没人不知道萧思源有个护犊子的爹,都不敢招惹。这远远不够,根本达不到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萧思源闯下杀头的弥天大祸,被萧尧下旨处死。这样才能解他心头之恨万一!
可惜,萧露蕊管得严,慕容瑶更是耳提面命,不许萧思源胡作非为。记得有一次,萧思源为了一条狗,打残了一位老人的腿,被萧露蕊罚鞭刑二十,直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他的伤还没痊愈,又被慕容瑶召进宫,赏了一顿板子。慕容瑶说:我不管宁王如何疼你宠你,只要我还没断气,我就不准你为非作歹。日后你胆敢再有欺压良善,残害无辜的行为,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出不了宁王府。你若不信,可以试试。他不敢试,他太知道慕容瑶说一不二的性子了。从那之后,他守着底线,再也没有伤人害命的事发生。再后来,野烟也管着他,他就很少闯祸了。
见捧杀短时间内行不通,萧逸并不着急。他有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借刀杀人的机会。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他也不是没想过放弃复仇,心平气和地看待萧思源。这么多年来,萧思源为他做的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即便他有十万个不情愿也无法不承认,这是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孩子。他一遍一遍试图说服自己,父母是没得选的,孩子是无辜的,没人愿意带着那样的耻辱出生……他曾尝试把自己摆在父亲的位置,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排斥与萧思源相处,相反,他还有点喜欢那种被爱被需要的感觉。他慌了!他害怕自己心软,从而忘记被夺爱被羞辱的恨。从此,他整日泡在练兵场和书房,以军务繁忙为借口,避免与萧思源见面。
现在,萧思源死了,为救他而死。他本该高兴的,可他高兴不起来。不但不高兴,反而像有人在一刀一刀捅他的心,剔骨剜心的疼!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其实他早就不恨萧思源了。他当他是自己的孩子,只是还过不去那道坎,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他又想起萧思源那句“请父王真心实意疼源儿一回”,更加悲从中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他抱起萧思源,朝殿外走去,像个傻子一样喃喃自语:“源儿,晚上厨房做了一道山药鸽子汤,是你最喜欢的。父王留了大半罐给你,还煨在炉上呢!咱回家喝汤去!回家……咱们回家……回家喝汤……”
月光明亮,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永昌殿重新陷入死寂。
素问打破沉默,问:“公子,萧逸还杀么”
“暂时不用了。杀萧逸,是因为他一直是与魔界作战的主帅。当年昭阳国能获胜,他居功至伟。来日魔界起兵,他将是最强劲的对手。好在他与萧尧在兵力分派的问题上素来意见不合,又经此一事,他们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不可调和。只要萧尧不同意增兵边境,萧逸没兵可用,也就不足为惧了。”
“也是。即便现在我们按照计划杀了萧逸,谁知道萧尧又会使出什么阴招倒不如留着这个老对手,先看看情况再说。”顿了顿,素问又问,“那万一萧尧回心转意,又同意了萧逸的用兵之策怎么办”
“回心转意看来你对萧尧还了解得不够深。萧尧这个人刚愎自用,自尊心强到令人发指。他与萧逸闹成这样,你以为他还会回头就算他回头也没关系,师父还有后招呢!”曲玲珑飞身下树,随即出了宫墙。“师父算准了每个环节,独独没算到萧思源会为萧逸死。人心可算计,却又如此深不可测,多奇妙啊!”
“公子说得有理。”素问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两道奔驰的黑影。“不知是敌是友。”
“走,跟过去看看。”曲玲珑笑道,“深更半夜的,竟有人比我玲珑公子还忙。”
不消说,那两道黑影是秋嫣然和洛闻。秋嫣然目睹了永昌殿的一切,心中颇为伤感。她与萧思源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个爱说爱闹的富家公子,心肠不坏,有些怵莫待。她想着刚才一路跟踪萧尧的所见所闻,不由得失了神……
出了永昌殿,萧尧喝退太监,只留颜槐玉一人伺候。他已经不生气了,和颜悦色,一团和气,好似一个被世情磨平棱角的中年男人。“老颜,宁王的事你怎么看朕思来想去,觉得他被人算计的可能性非常大,他真没撒谎,他确实是奉诏入宫。”
“宁王的脾气宁折不弯,最不屑撒谎骗人。圣上又对他了解颇深,圣上说他没撒谎,那他肯定就没撒谎。可是这诏书到底是谁发的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谁发的肯定是查不出来了,那传诏的人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至于目的嘛,恐怕是想一石二鸟。你想啊,宁王在朝中和谁的关系最亲最铁瑶儿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以瑶儿的性子,她若知道朕与宁王起了冲突,必定前来劝和。朕在盛怒之下,保不齐就连她一起发落了。”
“那为何淑妃娘娘到现在也没动静”
“没动静有两种可能,一是宁王进宫的消息被人封死了,比如野烟那丫头,朕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二是瑶儿知道了这件事,她想来面圣,但被人拦下了。这个人可能是野烟,更有可能是一个朕想不到的人。”
“淑妃娘娘从不争宠,也不结党营私,哪个没心肝的这么狠心害她”
“还能是谁多半是凤藻宫的手笔,想着连宁王和瑶儿一起算计了。”
“算计清和宫有可能,可算计宁王又是为哪般他有什么好算计的”
“人老了就是不好。瞧你这脑子!凤藻宫杀了朕那么多皇子,现在就剩下思源和几个尚未成年的毛头小子了。宁王获罪,思源也就有了污点,自然不可能继承大统。那获利的人会是谁”
“嗨,奴才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还是圣上英明!这么一看,小王爷死得也太冤了!”
“小王爷小王爷……屁的小王爷!这竖子为维护宁王,不惜顶撞朕,死得一点不冤!本来朕留着他是有大用处的,竟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真是浪费了朕的一番苦心安排!罢了!他死了,朕也就不追究宁王的擅闯之罪了。只不过,招上来的兵马必须驻守在霓凰城,这一点朕不允许任何人更改!”
“宽心吧!这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用不着圣上劳心费神。”颜槐玉替萧尧重新束发,又将乱了的衣衫一层层理顺。“圣上,老奴问句僭越的话,您既然知道凤藻宫残害皇子,为何却从不问责”
“问责了又如何废后赐死然后再选一个新皇后,继续干这些事有意义么只要这皇位代表着天下至尊,只要这皇位上只能坐一个人,后宫的争斗与杀戮就不会停止。你不争别人会争,你不争会有人逼着你争,因为不争就意味着可能被杀。你愿意被杀么当然不愿意。不愿意被杀就只能杀人,这是后宫的生存法则,残酷复杂,朕最清楚不过,也就不想太苛责于她。不过,杀人者的出发点决定了她们的心胸与境界。比如,瑶儿若当了皇后,就只会为自保杀人,不会滥杀无辜。而上官媃当了皇后,朕的后宫就是如今这个惨状,有罪的无罪的,该死的不该死的,只要她认为可能会碍事的,就会寸草不留。”
“那圣上为什么不让淑妃娘娘当皇后”
“那朕先问你,朕的婚姻与普通百姓的婚姻有何不同”
“老奴一个阉货,连个囫囵人都算不上,哪懂得这些高深的道理还请圣上说分明。”
“天下所有的婚姻都一样,都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这种关系想要长久,除了男女双方要性情相投,知己知彼,还须得进退有度才能各取所需。朕不是个好皇帝,自然也就不需要像瑶儿那样的好女人当皇后。朕需要的是上官媃,我俩都自私自利,狠毒没人性,又深谙对方的心理和需求,合作起来自然是朕轻松愉快,她心满意足,彼此相安无事。”萧尧十年难得一闻地叹了口气,“母仪天下,说起来是天大的荣耀,实际上是砸不烂的枷锁。朕做得不好的地方,皇后不但会跟着背负骂名,还会承受很多本不该她承受的重负。慕容一族为守护朕的江山大多没能善终,瑶儿也是半生戎马,不能到了最后还得陪朕挨骂。朕不忍心哪!”
颜槐玉着实被萧尧的这番话吓着了:“圣……圣上!您这是……咋了”
“老东西!怎么的,朕就不能有一点善念了”萧尧拧了把颜槐玉的耳朵,笑道:“那事你都忘了朕当年遭人陷害,被褫夺了皇子的身份,还要被驱逐出宫,贬为无垢。当时宫中除了你到处打点想救朕,满朝文武没一个人为朕求情,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意为一个出身卑贱的皇子得罪当红的贵人。退养在家的慕容老王爷得知此事后,连夜入宫见驾,分析事件中的疑点,替朕陈述冤情,并愿以他的命换朕活命。那时,慕容家势大,父皇不愿得罪他,便依了他的奏请,免去了朕的罪名,闭门思过两年。慕容老王爷这个人情,朕始终都记得。”
“唉哟,奴才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圣上就别夸奴才了!倒是圣上,当年吃了不少苦。”
“哪个皇子在成王之前不吃苦何况朕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那些都是必须经历的,你不必念经一样的天天念,年年念。”
“圣上现在去哪这一阵子耽误下来,怕是那位主已经歇下了。要不去忘忧宫”
“不合适。朕深夜突然离开,没个由头本来就令人生疑。如果再一去不回,她肯定知道宫中有变故,难免会担心宁王。若她这个时候出宫,怕是不妥。”萧尧的嘴角浮起一抹邪恶的笑容。“朕等了一个月,不能白等。不是么先按惯例做事,等把她送回清和宫后,朕再去忘忧宫,岂不两全其美”
颜槐玉嘻嘻一笑,搀着萧尧直奔萧露蕊入住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