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床在病房的最里面,挨着外面的窗户。进门是一个老太太,她有很多亲人来看她。中间是一名做父亲的患者,他的两个女儿背朝着我负责照看他,他的肚子鼓好大。
家境最为殷实的是靠门边的老人,她的儿女们都很有出息。一个儿子虎头虎脑,在工地上是包头,他的手机能拍照,但当时我们没有察觉。我除了手术部位不舒服之外,浑身别无不适。
我饿了,肚子很饿。可是医生叮嘱过,暂时还不能吃东西,不然会拉肚子。
父亲给我买了点东西,鸡蛋和稀粥,我吃了些。果然一会儿之后就要上厕所。父亲扶着我,提着尿袋。我手扶着父亲,去了厕所。
父亲不得不和我一起去厕所,我怕是不能用力下蹲,于是父子二人互托着双手。
这时候,一个男的走进来,他低头一看,发出:“哎咦!”他仿佛事先就了解了,像是专门走进来确认一样的。
耻辱已经对我们如同空气。
解完了手,回到床上,时不时的要接受父亲的数落。也难得父亲能如此镇定,换成但凡做父亲的人和计划做父亲的人,读到此处也怕有吐血的感受——幸好此等事情发生在别的家庭。
父亲说道:“弟儿你看爸爸,你长了这么大,爸爸有没有打过你我可以说:‘你长了这么大,爸爸从未打过你!’一个人带你和妹妹两个人……”
床上的老人听了好感动!
我只得听着他数落,不能吭声。他这样出气算轻的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的脑子想别的去了。
有一回晚上,他滔滔不绝,他没有酒气,他的情绪需要对我的数落和责骂来宣泄。还好声音不大,我得听着,旁人也听的下去。整个病房父亲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被拍了几回,就是那个家境殷实,虎头虎脑的人拍的。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做傻事”
我没有回答他,那时候我大概不知道人家的手机对着我是何用意我们没有气力和底气去反抗了。中间的那位病人走了,搬进来一个读临澧一中的标志男生,他的爸妈都是单位人员,家庭棒极了!他爸浓缩着嘴,没有父亲的那般阴森,却透露着精明。母亲很随和,大大方方的精干妇女。他的病很轻,可以回家过夜了之后再来。
第二天早上,他走近自己的病床,微笑着说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这话不是对我说的,那是说给谁听的呢要不就是有感而发!
可我心里,是不会恨的,我不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伤悲给谁看恨是在折磨自己,我怎会服从你们这些三好学生、高材生!
那时候,我没有确切的某种想法,可是不安的种子老早就埋下了。
父亲问我:“湖南卫视要采访你”
“不。”我回答,我看着窗外。
有些奇怪,我多次醒来焦虑的问道:“田里的谷割了没”“田里的谷哪么搞哦!”我居然担心着家里的农活会怎么办
拆线那天,我很配合,我仿佛麻木了,尽可能让两名医生方便作业的程度。我们没钱,我们害怕还要交多少钱
医生问道:“到哪里拆线”
父亲说道:“没钱了,就在这儿拆吧。”
两个医生听了父亲的话,于是就在病床上拆线。
父亲站在床对岸一脸严肃的表情,盯着这里。而那名虎头虎脑的人用手机拍了个够!她的老婆试图阻止,他作出挥舞拳头的姿势,任意的对着我拍了个够。
不知是当天还是第二天,我们坐出租车回家了。这几天我也没饿着,天天早上吃那么多鸡蛋。我喜欢吃鸡蛋,就趁机会多吃了几天。
出租车刚上塌子,我就看见妹妹抖擞着头发,她一个劲儿的喊着:“哥哥!哥哥!哥哥!”
哥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了。看见妹妹的担忧,我无动于衷。我们走下车来,妹妹抬着头,双眼焦虑和惊恐,她双眼欲泣,看着我。
妹妹问我:“哥你哪么嘀呦”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进了堂屋里,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我看着窗外,欲泣,可自己哭不出来,自作自受。短短一阵时间,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这是个什么结果看着床上的一本作文书,血迹尚存,那天晚上的焦虑,那天晚上的激动不能自拔,那天晚上昏暗的灯光,那天晚上窗外的阴森……历历在目!
父亲和奶奶走上楼来,我开了门,他们走进来。奶奶一脸茫然,一双眼睛无神的看着我,父亲也大致如此表情。
父亲说道:“弟儿,你不用担心,以后会有丫头喜欢你嘀……”
我听得不乐意,他啰啰嗦嗦的,想必医生叮嘱过他对我进行心理辅导。
听他唠叨完了之后,他们下去了。
我仿佛如同隔世,终于到家了!阴凉清爽的天气最合我的胃口,房里一片宁静,再也没有焦虑,再也没有了烦躁不安,我躺着睡了一会儿。
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奶奶睡在后头房里。下午我在奶奶房里洗了个澡。水尽量不沾到伤处,我自己都不敢看。
晚上睡觉,我发现自己没有异常,一切正常……我紧张的兴奋起来!
我不敢确认,我担心失望。只是体会着,还在,我终于忍不住了,心想,或许奇迹就发生在我身上……醒来,原来是梦,是幻觉。已经成为了事实了,那我何必当初!
我一直都不承认自己后悔,我没这勇气。
第二天,逢场,我去了场上。这不没事吗凡是认得我的人,都仿佛看见了让他们大脑不可思议的事情。父亲听说我去了柏台,吓坏了,赶忙打电话,又亲自回来。他百般叮嘱我:“……不能随意走动,万一出问题就麻烦。”
上午,阴天。从塌子里走上来一个老人,他的步伐很是硬朗。他挺直了胸膛,径自走进灶房屋里。
他同奶奶讲话,然后来到菜园里。因为我当时就在菜园里。
他伸手递过来十块钱,对我说道:“弟儿,呢跟你给0块钱。”
我不肯要。
他责怪道:“弟儿,我是你外公啊!你出那么个事之后,您姨娘就在公路上哭,路边的人就都问她,安慰她。”
我听了心里想到,这个妇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公路上哭,这样肯定有人问起,她也就逢人必告。
自作孽不可活,我没有办法,随便你们什么手段好了。他硬是要把0块钱塞给我,我为了避免争执,只好接了。
灶房屋里,奶奶说道:“不警觉,出那么个事,咧屋里要遭咧个乱……”
几天之后,有记者来找我,我们应了。记者要我们父子站在一起然后给我们拍照,我们拒绝了。
过了几天,我们去找记者。
记者问我:“为什么要”
“为了学习精力集中。”我说道。
“你就是为了学习精力集中是呗”
“嗯。”我回道。
他约父亲到一边谈。他给了我一本他自己创作的诗歌,我看看。
过了一会儿,记者告诉我:“我们xxxx报社会把你的事迹刊登在报纸上,到时候可能有人会给你捐钱,但是需要你和你爸的同意……”
我和父亲全在协议上上签了名,摁了指纹红印,意思就是从此同意了我的事迹能在其他各大报刊上刊登和转载。
他约父亲和我去对面的酒庄吃饭,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了xx。我们去了楼上,席间他给父亲敬酒,我夹坐在中间,我的胃口好极了。
来了一名他的同事,他同事问我:“姚焕霓,如果是一个女的来采访你……”(这个问题像是“如果我来采访你……”)
而我的回答是:“那要看你的能力。”
表妹曾骂我:“说话不经过大脑!”她没有骂错。
饭后,我们就回去了。于是听说xxx也在报纸上看到了。
父亲知道我想上学,于是去找柏枝中学。
“xxx不同意……我说……”父亲唠叨着。
我坐在灶房屋的椅子上,父亲已经跑了很多趟了。
柏枝中学校终于还是同意我的复读。于是我搬着位子,去了。上了三楼,班主任还是刘老师,校长教我们化学,老师不止一次的叮嘱我“要把家人读书……”
听说长沙的一位老板想见我们,于是我和父亲在周末坐车去了长沙。我没有晕车。我们没有手机,就凭电话亭里的电话和他联系。对方派了一个青年男生来接我们,我们买了一份报纸拿在手上作为识别的特征。
我们见面了,在一所高档的咖啡厅里面落脚。咖啡厅里面咿咿呀呀的小声播放着音乐,颇为轻快,咖啡厅里面的桌椅显得华贵靓丽,一尘不染。
他问我第一次中考所报的志愿。
我说道:“去读过的学校,湖南师范学校。”
他手一指,说道:“就在岳麓山那里!”
服务员走了过来,问道:“要点什么”
我和父亲摇摇头,不用。
“不用客气的,我请你们。”他很随和。
服务员给我和我爸一人拿了一瓶矿泉水。而他,很娴熟的泡起了咖啡。
我说我的英语很差,没有超过30分。他和父亲攀谈了一会儿。
他把我叫到旁边的小圆桌上说话,他用一只手支撑起了下巴,我和他面对面坐着。我也用一只手支起了下巴。于是,他换了一只手撑起自己的下巴。我也跟着换了一只手,果然撑起的是下巴。
他眨眨眼,莫名其妙。
他问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我是说……”
“我的家庭……我要振兴我的家庭。”我说道。
“我问你,你有没有远大的志向”他双手撑起下巴。
不料我也双手撑起了下巴(我活脱脱像只猴子),我回答道:“有。”
他想看看我动手术的地方。
“哦。”我点点头。
于是我们二人去了洗手间。
这咖啡大厅里还算清静,没想到厕所里面很是繁忙,上厕所的白领一个接着一个。
……
“嗯,看清楚了。”他说道。
我们重新回到大厅里,坐在原来父亲的位置。
他说了些话,其中一句是:“我是做房地产的,我们这里的员工素质都很高。月薪起码是一千多块,我资助你读书,读高中,读大学,甚至读博士,但是你毕业之后要到我这里做事。”
我点点头。
他从后面兜里掏出一把钱来,递给父亲,数了数,一共四千块钱。他付账,递给服务员一百块钱。
我们起身。他带我们去了一家音响店,给我买了一台步步高的读声机,可以用来学英语。
他说道:“你用完了之后还可以给你妹妹用。”
他给付了计程车的钱,我向他摆手再见。我和爸爸去了长沙汽车站。看见一个摊上煮的鸡蛋,爸爸问我:“吃不吃鸡蛋。”
“不吃。”
我们没买东西吃,坐班车一路回家了。
于是,我又高高兴兴的,因为可以上学了!
这个家庭,承受着一般家庭难以承受的屈辱,却又做着一般家庭难以做得出来的奇葩事。一步步的,黑到底,难以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