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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雾隐幽篁(1 / 1)

门开之时,信幸也和他的两个手下坐回棚屋角落,试图扮成藤索仍然缠捆的样子。不过,进来的人看也没有看他们,只朝我上下打量。然后说道:“这位夫人,请随我来。”

我不知他们要带我去哪里,走到门边,转面朝留在棚屋里的人望了一望,蹙眉道:“那……他们呢”

门畔一个笠沿低垂的人冷哼道:“至于这几个,恐怕其中有的要浸猪笼,其余的要拿去喂猪。”

我听了心中一惊。有乐忍不住问道:“那……她呢”

最先打量我的那个人也是竹笠遮颜,一只手珠链缠绕,垂在袖下。此人一迳从笠影下打量我,看到我目光中的不安之色,便说:“夫人且随我来,此间主人有话要问。”我听见有乐小声说:“你不要跟他们去。我怕他们要带你去糟蹋……”

信幸在屋角突然发问:“此间主人是何人恕在下孤陋寡闻,我只知道这一带自来属于大膳大夫家的地头,没听说过换了主人。”

门畔那个笠沿低垂的人冷哼道:“那是你孤陋寡闻,自从三河兵犯境,此间已换了主人。难道你们这些三河的狗腿子反倒要故作不知”

随着有乐朝那边悄使眼色,门后缓缓立起一人,形象庄正,不顾眼圈黑和鼻子被门磕青,眼光慨然的道:“他们不是三河的狗腿子,却跟我一样,乃是传说中的忠臣义士来着。你不要冤屈了好人!”说着,伸鼻子凑近那笠沿低垂之人后颈,这里嗅嗅,那边闻闻,又眨了眨眼,作回忆状,随即站到那笠沿低垂之人肩后饱含深情地吟咏道:“江城守望,盼亲归兮。却胡不归,盼兮盼兮……”

有乐他们听得不由一齐打了个激灵,我也正自乱冒细皮疙瘩之际,只见那黑眼圈之人又转到笠沿低垂之人另一边,探眼往笠檐下瞅来瞅去,口中且吟:“高野山下,弃婴悲兮。入僧门兮,不见母归。几岁那年之秋兮,只见一面亦难忘兮……”我们听得直冒疙瘩,就在最难熬时,啪一声门响,又把他磕倒门后跌坐。

那笠沿低垂之人再往门后用力又磕一下,才转面懊恼道:“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毛病”

“哇啊,下手这么狠呐”有乐瞠然道:“你不是他妈吗”

那笠沿低垂之人再顾不上自掩行藏,一时气恼,竟就自掀了竹笠,把一张年轻标致之脸伸过来给有乐看清楚。“那家伙少说都有五十,你觉得我像他妈吗”

“没有,他只是看上去衰老,其实很不成熟。”有乐指着门后那厮,正说之际,忽见面前那张脸蛋清秀,一双星眸透着精灵古怪之气,原来是个年龄很轻的姑娘。有乐不由傻眼道:“咦,你怎么不是他妈妈呀”随即哎呀哎呀叫苦,那姑娘拿刀背敲他脑瓜,恼道:“还说你看我有哪一点像生过这么大的小孩的女人”

有乐自亦摸不着头,赶紧捂着脑袋,转面问道:“你们不是说……”信幸坐在屋角点头道:“对呀,这就是敲你头的女人呀。瞧,她还在敲……”

有乐忙挣扎着转身去察看那姑娘的手,错愕道:“咦,有青玉镯。且少根手指,先前就是你不停地敲我的头,这倒没错,可是……”那姑娘被他掰袖硬是看到了断指,欲掩不及,更加气恼,拿刀朝他头上正要使劲敲落,忽簌一声响,正信已甩落身上假装捆绑的藤索,晃身欺将上前,啪一掌打掉那姑娘手持之刀,将她擒腕反拿,推到一旁,在光线照映下看清她的模样,不禁纳闷道:“怎么变年轻了”

有乐在旁眨着惑眼,忙不迭地问道:“你不是喜好更嫩的吗她究竟是不是你老婆啊你竟然有这种老婆,我看老天也是太爱你了。”

那姑娘气苦道:“啊我不但有个那么大的小孩,还有个这么老的老公你们真是太欺负人了……师叔,师叔,我们非把这些老家伙全扛去浸猪笼不可!”

有乐在她腮边舔着嘴笑:“你既已落入正信这老家伙之手,现下喊师娘都不好使了,还叫什么师叔况且我不是什么老家伙,甚至有可能是这几个老家伙里边唯一可能最年轻的人。”说着,朝那姑娘自揭脸皮,还眨着眼乐:“你看我有多英俊足以使你一见之下,立刻叛变你同伙,加入我这边了吧”

那姑娘哪里敢看,闭着眼睛大叫:“师叔!师娘!这里有个妖怪,他……他竟然把自己脸撕下来了……”

“妖怪”有乐不由一怔,随即郁闷道,“我长得这么英俊,你说我是妖怪太不识相了!正信,揍她,然后她师叔就出来了,你就揍她师叔,接着她师娘出场,你再揍她师娘,最后她师公出来,咱们就……”

正蹦着舌儿在说得欢,只见许多竹弓竹弩纷围而至,正信不得已又放开了那姑娘。

那姑娘挣身得脱,先给正信一脚,又敲有乐一下,才溜去竹笠遮颜的那人之畔。正信捂胯忍痛抬头,只见面前之人一袭青白相间的布袍,一只手珠链缠绕,垂在袖下;另一只手却背于腰后。

有乐捂着头,只见那姑娘朝屋角最阴暗处一个缓缓走近的瘦小身影叫唤道:“师叔,这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呀你看要不要这就把他们全扛去河里浸猪笼”

在我们愕然的眼光注视之下,那瘦弱之人越众而出,朝那姑娘微微颔首,说道:“青篁,你太喜欢看人浸猪笼了。不过这几个,我看暂时还不需要。除了个别,我还在考虑……”见他目光投来,正信不禁低哼道:“我早疑心棚屋中必有内鬼,没想到竟然是你!”那瘦弱之人指着他,说:“经过我卧底了解,已探知你是三河的人没错。”随即转眼另觑,没等他目光投来,有乐先已唾骂出口:“你这个王八蛋!你哪有一点像人家那么清丽脱俗的竹林姑娘之师叔”

那个名叫青篁的姑娘闻言,脸上微微泛过一抹红晕,慌忙垂下眼睫。听见她师叔说:“这个家伙是清洲的纨绔子弟,身份很值钱!暂时还不需要浸猪笼这么浪费,须留下来干一票大买卖……”有乐听闻暂时还不需要浸猪笼,似感宽慰些,随即又得意道:“知道我很值钱,就要对我好些,不要再让我住在这个棚子里面。而且我还要吃好的喝好的。”那个名叫青篁的姑娘道:“可不可以把他关去猪圈那边我去喂猪的时候顺便喂他……”有乐忙改口道:“不不,还是这间住习惯了,不需要再换地方啦。随遇而安是我的一个美德……”

那瘦弱之人转面望过来时,信幸身后名叫佐助的那人先冷哼道:“我早疑心你是雾隐上人。”正信闻言一怔,只见那瘦弱之人走去光线照映之下,徐徐转面,目光沉鸷地环觑众人,颔首道:“雾隐而闻雷动,豹泽或藏潜龙。什么是雾隐典出《列女传》卷二‘贤明传’,南山有一种黑色的豹,可以在连续七天的雾雨天气里而不吃东西为了长出花纹,躲避天敌。后因以雾隐指隐居伏处,退藏避害。”

他叹了口气,随即吟诗句:“元代王恽《李相师诗》曰‘雾隐云驤虎豹文,眼中历历说承恩。’”走到我跟前,若有所思地又吟出一句诗:“宋代叶适《罗袁州文集序》曰‘蔚豹之泽必雾隐,孔鸾之舞必日中。’”

然后面朝门后,吟哦:“唐代薛能《孔雀》诗云‘曾处嶂中真雾隐,每过庭下似春来。’”投眼望去,却没瞅见黑眼圈之人身影,甫一转面,立刻被敲了脑袋。

黑眼圈之人从他身后转出,愤然道:“听你一下子吟这么多古诗,也消除不了我被耍的郁闷与不爽!你到底是谁,直接说!不要舞文弄墨这么风骚……”越说越恼,抬手作势又要卯头,那瘦弱之人忙后退开去,说道:“你来历不明,姓名不详。不过剑气厉害,而且据我观察,也算得是个明是非、有担当的好汉。”

黑眼圈之人听得舒坦,就收了手,转去光线照映之下,负手而立,仰天憬然:“虚名只是浮云,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好!”那个名叫青篁的姑娘瞅着不由纳闷道:“这都是什么奇男子啊师叔,要不要拿去喂猪”有乐笑道:“姑娘,合该拿他去喂猪。每次他这样,都搞到我一身鸡皮疙瘩乱冒了……”

那瘦弱之人摇头道:“都不要喂给猪吃。尤其是这几位,已查知确乃大膳大夫家的神官夫人,还有那边的安房守家人,全是自己人来着!不过听说安房守这厮向来有首鼠两端之风,我还不是很信任他们……”信幸忙道:“哪的话家父一心只愿至死追随大膳大夫,以效仿我们幸隆公那样建功立业,光我家门。”

那瘦弱之人哼了一声:“走着瞧。”随即扬长而出,身影消失在雾林之中。

望着那瘦弱之影消失的方向,有乐不禁纳闷道:“是我一个人糊涂了,还是你们全都犯糊涂了先前记得他明明不是……”那位名叫青篁的姑娘转面望了一眼雾林,在门边笑道:“师叔他不糊涂的时候还是很精的哦,我原本生怕他又犯糊涂了呢。还老是闹着要撞什么墙……”有乐郁闷道:“他犯什么糊涂我看应该是我们这几个犯糊涂才对!凭什么他是你师叔啊你看他那么虚弱,走路都要摔的样子……”

说着,提起手来,问道:“还有我这手,怎么解决”那位名叫青篁的姑娘蹙眉道:“你的手有事吗”有乐啧然道:“不是先前遭你毒手了吗解药呢”青篁瞧了瞧他的手,笑道:“都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随即转面望了我一眼,伸手牵住我的腕掌,说道:“神官夫人,咱们走。我不想再看见这些怪怪的家伙……”

我说:“我们要一起来一起走的。”晃手之间,腕链缠绕她手。趁那姑娘一怔,有乐、黑眼圈、正信三人齐将她和我一起拉了过来。

我刚收了缠链,拢回袖中,忽然他们三人之手全被一条珠链纠缠,急挣不开,只见一袭青白相间的布袍之影晃移而过,将我和那位名叫青篁的姑娘拉到了门外。

信幸变色道:“千手缠幸好我们还没出手,不然……”话声未落,倏见那袭青白相间的袍影又闪进棚内,飒收珠链之际,袖风荡击,扫得正信他们三人跌步后退不迭。旋即又转身出掌,猝击正信胸前,趁他退后撞柱,伸手扼住其喉。袖褪之际,见其仅有四指,整只手全是斑驳疤痕。有乐惊咋了嘴道:“莫非这就是……咦,青玉镯呢”

青篁抬手晃了一下,随即啪的把有乐打翻在地,伸足踩住,说道:“师娘早就把青玉镯给了我。怎么,你敢打歪主意吗”有乐皱着脸瞅见她腕间所佩青玉镯,郁闷道:“师娘不是说这是毒林尼的标配吗还有,你的手为什么也是四根手指啊”

青篁蹙眉道:“凭你也配提我师娘的名号”提手微晃,飒一声响,腕上青镯霎变成串,环环相磕,沉势下捶,往有乐胸前撞击而落。

我正要晃手再使链缠之法,忽听身后一人叫道:“不可!”青篁见那人在一众披蓑衣的身影簇拥下赶到,便冷哼一声:“回头算帐!”飒收回手,腕间镯影晃变归一,笼入袖中。随即掴了有乐一耳瓜子,响声清脆。

有乐转脸过来,瞧见有个红鼻老头率众在我身后躬拜行礼,说:“又闹哪出”我待那姑娘收脚后退,正要上前去搀他起身,耳听得身后那老头喏然道:“老朽便是此间主人竹园叟,听闻神官夫人莅临,不胜欢喜!先前一干小辈们不识尊驾,有所冒犯,全是小老儿我之罪!”

我蹙眉转身,见跟前黑压压地竟然跪满了许多人,不由纳闷:“你有何罪”

“罪大得很!”红鼻老头伏地抽泣道,“这整片地方,承蒙神官大人恩赐,小老儿一门大小以及附近流离失所的乡民才得获容身安家之处。当年恩赐给我们这个地方的时候,正逢春祭,夫人也一起出席了山乡大典,委实神采照人。我们听说,这还是夫人的意思,才这么快把这块素有纠纷之地判给我们,而不给那几个豪族又占便宜……”

我隐约回想起来,不由又眼圈潮湿,说道:“那你们应该感谢的是我夫君忠重大人。他把那两座山、那条河,还有这几块地全判给了你们,后来三河兵打过来的时候,先给拉拢去的就是那些心怀怨恨的豪族,使我夫君被围攻之时孤立无援。”

红鼻老叟哽咽道:“蒙此厚恩,大家都很感激神官大人和夫人。连日战乱未息,此间也聚集了许多从各地逃难过来的百姓。都说可惜神官大人他……唉,不管怎样,夫人也到了这里就好了。我们商量过了,誓死也要保护夫人平安!”说着,转面叫喊:“竹助,赶快送夫人前去竹寨中用膳和休息!”

有乐忙道:“那我们呢”红鼻老叟不理他,只是眼泪汪汪地仰望着我,跪在那儿又唏嘘不已:“夫人竟憔悴了许多,哪似春祭那天的好神采……唉,遭罪呀!遭罪!传闻说夫人陷入敌手,我们正商量怎样去设法营救,并且得到东海来的师太们援手,虽说连日也给敌军制造不少麻烦,却由于三河高手众多,还难以探近夫人所在之处。不知夫人如何得脱”

我转面觑向有乐他们几个,说道:“能逃至此,是因为有他们相助。”有乐转面问黑眼圈之人:“你也有相助吗”黑眼圈之人昂然道:“我的心早就跟着她了。”

红鼻老叟正要拜谢,青篁却指了指有乐,又指了指棚屋里,说道:“这一个是清洲的,里边还有个三河的鹰犬。”红鼻老叟闻言一怔,朝我投来惑询般的目光,我告诉他:“我信得过他们。”红鼻老叟点了点头,起身招呼道:“既是夫人这样说,那么大家就一起用膳去吧。寨子里边准备好了,竹助!”有乐忙凑过来问:“我这只手……”红鼻老叟转身揖道:“我叫竹园叟。”随即又叫唤:“竹助!”有乐忙问:“可我这手……”红鼻老叟又揖道:“我叫竹园叟。”然后忙着叫喊:“竹助!”

一边叫唤,一边转去棚门畔探眼而觑,口中问道:“师太,你有没看见我儿竹助”

随着飒然声响,那袭青白相间的袍影飘然而出,一言不发地走入竹丛间。正信原本捂着脸缩在柱旁,待那人飘袂离去,才到门边探头探脑。耳际闻得狗吠,有乐忙过来张望,叫道:“由罗”那个狗只回头望了一眼,并没转返,却跟着那袭青白相间的袍影进了竹林幽邃处。

正信也唤了一声,见没理睬,不由恼道:“叛徒!”有乐也跟随其后,朝那个狗唾骂一声:“不讲义气!”黑眼圈之人也走过来,朝林中犬影愤然指斥:“狗东西!”随即信幸走过来,朝林中犬影摇了摇头,鄙视的说:“狗贼!”竹园叟跟在后边纳闷地瞅着他们,不由奇道:“你们为何排队骂我养的狗儿阿良呢”随即叫唤:“阿良,你有没看见竹助有就带他回来。”

我们跟随竹园叟一帮人往他们寨子走去的时候,有乐自揣他惦记之事,挨到正信身旁,低声问道:“刚才那个是谁毒林尼吗她有没认出你来”正信似是回想起棚中情形就惊犹未定,不时环顾四下,虽是没看见那袭青白袍影悄随在后,仍惴然道:“我怎么晓得不过刚才我自感已然命悬一线,若不是危急之际,信幸身边那两位朋友分伺两翼,悄构进取之势,让她觉察到了,因须分心防范,才没猝下杀手。说来还真是好险呐!”

言及此处,又不由的转觑一眼身后。迎着他投来的目光,跟随信幸的那个名叫佐助之人冷哼道:“我们不是朋友。不过同处危难之境,敌忾之心还是要有。而且我觉得那个尼姑不杀你,未必是因为我和佑卫分从两侧旁伺之故,料想另有原因。”

正信朝他们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又蹙眉道:“以两位的身手,不知为何也轻易被绑进来”见那两人不答,信幸便说道:“这却难为他们俩了。只因我被藤网缠住,陷身机关在先,佐助和他师弟迫不得已,才垂手就缚。想这般跟了进来,再找机会救我脱身。不过这个地方确实如你所言,处处陷阱,单凭硬闯,很难逃出生天。而且你们救过佑卫,使他免遭棚顶机括所杀,我和佐助都很承这份情。况且咱们现下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要靠夫人。”

我在想,难怪竹园叟他们感激不尽,不亲临其境不知道,这片竹林地方竟有这么大。还不算上外边那条河、那两座山,单只当下所走之处,便走到腿酸也没见着竹寨的门儿,至于竹荫小道何处方是尽头,那更是不敢想像。

正走之间,忽听得竹林中传来阵阵困兽般的嚎叫声,便在我们惑望时,竹园叟突然朝着一个方向喊叫:“竹助,原来你在这里!却又作甚么怪”

竹林里跑出个愣头少年,手拿一根套狗的长杆子,指着嚎叫传来之处,神色慌张地说道:“想是陷阱里那厮又挣扎要逃脱了!这回挣扎得更厉害。父亲,不如我们拿他去喂猪……”

“不要贸然靠近他!”竹园叟朝那愣头少年啧出了一声,见我们目露惑然不解之色,就指了指竹林里边,说道:“日前,那边陷阱里掉进了一个剑术很厉害的小子,我们疑心他是伊势方面的探子,帮三河那些家伙刺探我们来着,就有意先且留着他性命来问话。不过他很难对付,已伤了我们好几个……喂,你们这帮小子,都别靠得太近!”

我们跟随竹园叟走进这处竹丛,只见其间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此处之所以显得空荡荡,想是由于大片竹子被削,遍地残竹。地面凹陷呈盆状之处,有一个满身血汗、衣衫褴褛的人爬在几个捕兽夹之间,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孔,但从乱发缝间依稀可见眼光犀利。这时他的脖子被两三根套索分别从前后套住,仍仰着头,目中虽有强忍痛苦之色,仍然透着桀傲不羁。

我留意到他一只右手和一条左腿被链索缠缚,另一只脚陷在捕兽夹里,或因他挣身反抗之故,鲜血淋漓。已然挣脱束缚的那只左手也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样子。

竹园叟问道:“上午他还稍算安静了些,怎么这时又闹得激烈了想来多半是你们又干了什么……”那愣头少年手提一个筐子,从那边快步倒退,说道:“没干什么,不就是拿他背着走的筐篓翻看,弄破了几本书卷和竹简,他就变得跟发疯似的,只好用套狗的杆子来套他脖子,大家都说再不行就硬拽去喂猪了呢!”

竹园叟哼了声道:“喂不喂猪由不得你们这帮浑小子说了算!折腾了半天,可问出什么啦”

那披头散发之人觑视着撕散于地的破书,随着脸颊筋皮抽搐,嘶声叫道:“不要多问,只须晓得我是柳生!快杀掉我,不然我要杀光你们!”

那伙愣小子围在他跟前,不时欺近踢打,哈哈笑道:“你都这样子了,怎么杀哈哈,看书走路,呆头呆脑,也不看脚下,就踩进来我们地头,还伤了此间好几个兄弟……等你血流光,死掉就拿去喂猪!”

“柳生”正信毕竟见多识广,一蹙眉间,想起一事不好,眼见我走上前去帮那人捡书,他不由脸上变色,忙唤一声:“不可靠近此人!”

这时,就连有乐也反应过来了,原本还蹲在一旁探眼欲瞅清那人的样貌,便在那人猛然转面之际,有乐倏地往后跌坐,失声惊呼:“想起这人是谁了,他只要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就能要你的命!”黑眼圈之人眉头一紧,转觑而问:“莫非竟是石舟斋一族的人”

我当时没想许多,只是觉得这人可怜,看他盯着那些书的样子显得很难过,就动了恻隐之心,走上前去捡起散落于地的书简,捧去他面前,歉然道:“有一些实在太破了,凑不回来完整的……”

那人抬脸的一霎间,我才看出他的模样竟似还很年轻,只不过是个受伤的少年,而且满面病容,更难得还是个爱书之人。这使我更加于心不忍,就转面朝竹园叟说道:“请恕冒昧,想帮他求个情……”

话没来得及说完,耳边就先响起一声惨呼。随即我眼前飞过一抹血雾,有人啪的坠身落地。我不由一怔,只见一个愣小子随着血花飞溅而歪头掼倒,霎间又有几道血花在空中飞绽,接二连三、此起彼落。愣小子们退避不及,顷即倒了一地,不是折损手脚就是伤肩破腰,一迳叫苦不迭。余下的三四个家伙连套脖之杆也吓得不要了,慌乱跑开。

待到一片竹简唰然晃回,抵着我喉脖,猝感刺痛之下,我才反应过来:“他只从我捧过来的散卷里随手拾起一片竹简,竟然就瞬间连伤多人,出手之快,连正信他们也来不及有所动作。”

众人惊呼喝叫声中,我低瞥一眼,依稀辨认得这片刚才我捡回来的竹简上纂刻之字,似是什么诗的半句:“柳随风摆花飘絮。”

有乐踉跄朝前,却被青篁伸脚绊摔,他跌扑在地,不顾满嘴落叶和泥土,抬起头朝那人恳声叫道:“宗矩,不要伤她!”黑眼圈之人和正信、信幸和佐助以及另外那个好手齐从前后左右各个方位掩身上前,围住那人,却投鼠忌器,没敢过于逼近。

我轻声念出那半句诗,问道:“我没找到另一片竹简,不知下半句是什么”

那个满脸病容的少年咳了一阵,才喘着气说:“还没想定。”我完全无视抵喉之痛,转面觑视他,温声说:“等养好了伤病再慢慢想,好吗”那少年闻言似是一怔,随即瞧了瞧四周环伺的人影,又一阵咳喘,摇头道:“不,只怕没命想了。”

正信沉哼道:“我在久秀大人家里见过你父,也曾与他到多武峰跟僧众们干过仗。后来据闻令尊在检地中有隐田被揭发,遭没收了领地。土地没了就算啦,宗严不会想连你这儿子也没了。你流落在此却是为何”

那个满脸病容的少年忍咳说道:“老父本有伤病,又遭处罚蛰居了,家中揭不开锅,实不得已,我出外找事做,还没找到活儿干。不想却陷在这鬼地方,要死就死,总好过活受罪!”

我安慰他:“你不会有事的。”见我投眼望来,竹园叟就啧一声,搓着手,在那儿为难地说:“放他不是不行,不过他刚才说要杀光我们……”我又瞧向那个满脸病容的少年,问他:“如果他们放了你,可不可以原谅他们”

那个满脸病容的少年犹疑未答,竹林中突然传来锣声乱响,显得急促而慌张。有人打着火把奔跑而近,远远就惊叫:“都说那个骑着猛虎的山中恶鬼今夜又要来了!这回恐怕是真要来了,有人在山上被吃掉啦,只剩骨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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