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呈上一杯黑色液体,殷勤的说道:“主公啊,来一杯提提神。”
“这是什么东西呀”眼神疯狂之人抬起折扇挡在鼻前,皱眉说道,“这么黑……你冲的茶太浓了吧”
秀吉自己也拿一杯捧在手里咂了咂,微笑道:“主公啊,这个不是茶。它叫咖啡,你也可以唤它‘哈菲’,是菲律宾那边种植园主通过航海家运输过来卖的,还送了好几箱给咱们品尝。它本来很苦,就像我从前流浪时候的生活,充满不堪回首的记忆。所以我加了很多蜜糖,并且还放进了牛奶……”幸侃嚼着面包夹茄子,语声浑厚地插了句嘴:“牛这个东西很神圣的!”
“知道了!”秀吉啧一声,说道,“所以我没吃它,只是挤它的奶。”
幸侃语如闷雷的咕哝道:“挤奶也会影响它的神圣。”秀吉啧然道:“所以我很尊敬地躬身挤它的奶,并且还屈膝跪趴在它下面。你满意了吧”幸侃嘟囔道:“这样啊……”秀吉推他去一旁,说道:“牛的事情以后再讨论,赶快去吃完你面前这几篮东西,尤其是里边的茄子不要浪费。”幸侃咕哝道:“它们味道怪怪的……”秀吉皱眉说道:“芥末也怪味,你爱不爱吃爱就对了嘛,就是这个味才能叫你越吃越爱上它。”幸侃拿起一个茄子塞嘴里,边嚼边说:“牛是很神圣的,你们不要总想着吃它。或者挤它的奶……”
重友端着杯饮咖啡,彬彬有礼地微笑道:“据说吃牛肉会使人长得很高大。看看我,就是从小吃牛肉、喝牛奶长大的。你们可以试试!”秀吉苦笑道:“现在才试也迟了。你看看我,就是从小贫苦,自幼生活艰辛、营养不良而导致身材矮小且形貌委琐,酷似猿猴……”
“你们这是谬论!”权六摇扇而出,鄙夷地低眼瞥视秀吉瘦小的身形,说道,“四国的盛亲和他爸爸元亲,你们知道吧他们从不吃牛和猪这些东西,身高也都跟重友差不多。”
说完又瞪了秀吉一眼,拿起一杯咖啡自饮,转面朝眼神疯狂之人陪笑道:“主公啊,这种饮品我北之庄也有,而且比菲律宾的好很多。为什么呢因为它是西班牙人直接送给我的,这比从他们殖民地种植园里转栽过来的更口味纯正。回头我让成政他们给你拿一些来尝尝……咦,成政怎么还愣在那里发呆呀”
眼神疯狂之人接过秀吉呈上来的杯,蹙眉闻了闻,啧然道:“感觉很烫的样子……喝这东西它有什么用啊提神醒脑能有茶好使”
秀吉侧着头想了想,回答:“主公啊,实不相瞒。这个东西我也就图它好喝,至于提神功效嘛,它是这样的,你刚喝下去的时候可能会犯睏,想要精神的时候没精神,甚至会让你头脑昏昏沉沉。然而到了晚上你要睡觉的时候,就开始精神了,整晚睡不着,兴奋到天亮。并且躺在被窝里浮想联翩,让你以为状态到了,立刻起身洗脸漱口,坐到桌边要写诗的时候,又没精神了。”
众人听了之后,纷纷随着主公一起把杯放下。重友彬彬有礼地微笑道:“那是因为你喝得不够多啊。像我这样一天喝个不停,超过二三十杯之后,就浑身充满劲头,做什么都兴高采烈,甚至不用睡了,每次一躺下去,我大脑里就出现很多令人高兴的前景和蓝图,包括怎样制造火箭飞上天、如何发明密闭舱潜入深海……”众人听了之后,纷纷跟着主公一起把杯拿起来。
重友有一副好嗓门,声音清朗,而且容貌端正,是那种一看就会吸引人注目的形象。
不喝咖啡的时候,他平日话不多,只是温和文静地站在一旁,稍微低着总是显得高人一筹的头。即便在盛亲那样高傲的高个儿贵族面前,重友竟然也似高过他。这让秀吉惊讶不已。
征讨九州之时,秀吉不安地发现重友和宗麟这样的人物在那边受人们欢迎的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他,那是一种不靠职位和权势带来的声望。
有重友出现的地方,场面往往超乎预期的热烈。
他年轻的时候容易激动。他激动起来,就会带领整个场合奔向狂热。
就算他人未露面,只是听说他来了,也会出现掌握权势者渴望拥有的那种万众期待的场面。而万千热烈的目光和呼声总是转向重友。在越前的北之庄外,就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重友接受传教士弗洛伊斯访问的那天,他现身后场面的热烈,使北之庄的主人权六亦为之动容。
多少人从远方奔波而来,不论身份高低,放下手上活计,纷纷从四面八方聚拢到北之庄外。就算自知未必有机会能亲眼见到他,也盼着能离他近些。人们一起聚来守望,庄外人影密集,难计其数。
这天,重友伸着手指说:“十五万之众。甚至远远超过这个数量。”
秀吉深感威胁,于是一改支持传教的态度,颁下禁令。重友身为他麾下大将,不肯改变立场,只好倒霉。此后,秀吉发布“伴天连追放令”,没收了重友的领地。重友投靠利家,成为客将。他仍然不放弃传教,继续在利家的领地金泽开办教会。重友抛弃了领地与财产,在朋友的帮助下度过了数十年岁月,坚持到最后,终于被家康放逐。
重友到达菲律宾马尼拉,受到当地居民热诚的欢迎。场面之隆盛,仿佛迎接一位王者的到来。然而他不久就病逝了,当地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让他长眠在那里的教堂。在马尼拉,人们为他树起了塑像。这位命运坎坷、信仰坚定的信徒,客死异乡却终于得以回归他心目中“主的怀抱”。
他是茶艺哲人之一,本身亦属一方豪强武将。曾跟随教友村重反过信长。不只他与村重,那时候九州、近畿的许多诸侯、武将也成了信徒。他和村重帮助一向宗对抗信长,被信长镇压后归顺,跟随信长转战四方,此后又成为秀吉的家臣,常常担任先锋,参加过贱岳、小牧长久手、九州征伐等战役。因功受封明石,直到此时,其生涯尚属平稳圆满。秀吉原本支持传教,在款待弗洛伊斯与副教区长柯厄略时亦再次表明欢迎的态度,不过在讨伐九州后,看到耶稣教在九州豪族和民众中的强烈影响时感到不安,深恐产生一向宗那样的号召力,接着就颁布了著名的“传教士追放令”,亦即“伴天连”。
庆长元年八月西班牙商船圣菲利浦号遭风暴袭击漂流过来,据说其中一船员向前来例行检查的“京都所司代”玄以口出狂言,说西班牙先用教士驯化民众,而后进行征服。秀吉闻知此言后勃然大怒,以致于当年十二月将方济阁会的传教士和当地信徒二十六人处决。这成为迫害教徒的开端。
然而仍有越来越多人纷受洗礼。文禄庆长两役以后,甚至连留在这里的许多高丽人也改宗成为教徒。直到许多年后发生了与葡萄牙人冲突的“圣母号事件”,让家康父子认真考虑了有些人提议的“闭关锁国”,并且更加严厉禁绝传教。将信教的诸侯有马处死,并把重友流放菲律宾。随后持续进行了大搜捕。
然而家康父子或许还没有那么过分,直到光秀那位家老利三的女儿阿福上门当了家康孙儿家光的奶妈,怂恿家光自小往“过分”的方向发展,后来的事情就越来越往过分的方向滑去了。
在我看来,凡事都不能过分。
回想信长的年代,我们其实都还很喜欢重友。这家伙虽然狂热,其实他行事并没有过分。甚至很多时候还显得很本份。有乐那位疯狂的哥哥对他是那样的宽待。即使重友曾经造反,居然去帮本愿寺这样的死敌对抗信长,也仍然得到宽恕。甚至还任由重友在他家里走动。在重友他们忽悠下,不少女眷受到影响,悄悄信了教。就连信长那位名叫信秀的儿子,也就是幼名大洞的老六,亦成为教徒,还与表兄弟熊之丞一同受洗,教名佩德罗。
有大洞就有小洞。老七信高幼名小洞,后来娶了成政的女儿光秀。由于我们听了很惊讶,信高来报喜时改口说:“唉呀,其实也可以称她为‘光秀院’。”
信高和老八信吉,还有阿振,都是一母所生。他们的妈妈兴云院也就是阿锅很有才。据说阿锅不但有才气又贤惠,由于夫家与娘家在信长进攻近江时都被灭掉,丈夫战死,只好带着两个儿子逃跑。后来成为信长的侧室,不但娘家残存的亲人得到照顾,信长也允诺将她前夫小仓的旧领归还给阿锅与前夫生的两个儿子。她与前夫生的一个儿子在信长身旁担任小姓,后来战死在本能寺。另一个儿子精神不稳,虽然秀吉封他一个城当城主,却很早就死去了。
阿锅在丈夫死后又改嫁给信长当侧室,生下信高、信吉与阿振等孩子。
老八信吉幼名叫做“酌”,意即饭瓢,据说是因为母亲叫“锅”,一锅要配一小饭瓢,因此信长给他起了这样的幼名。信长喜欢给儿子取各种怪名,此前有“奇妙儿”和“茶筅儿”,此后有大洞小洞、锅碗瓢盆。
老九信贞的幼名是“人”。他的一个孙儿继承了有乐创立的“有乐流”,成为茶艺名家。此前“有乐流”由有乐之子赖长继承,不过我估计赖长更爱玩举重。
老十信好幼名叫良好,信长的末子亦即他第十一个男孩,幼名是“缘”,长大后叫长次,与哥哥信吉一起加入西军的吉继麾下,与东军的叔父有乐对阵,在有乐的泪眼中,长次战死于关原大战。这些年幼的孩子在信雄和其他家臣的照料下成长,多数还都受到秀吉的照顾。关原之战时,这些孩子诸如信高、信吉、长次,还有信忠的儿子三法师,他们都加入了维护秀吉遗孤利益的西军,打输后有的人丢了命,活着的失去了领地,在淀殿的庇护下生活。他们仍坚持着在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身边继续顽强地维护正在逝去的那个“安土桃山”时代最后的余晖。
信贞其实也在关原之战时加入西军,还参加了攻击伏见,战后被整。有人说面临关原的交战,信贞与哥哥信高商量后,支持了东军,但没有赶得上参战,只晋谒了凯旋中的家康。显然家康不吃他这一套,仍削掉他领地,使他流浪到最后一战,亦即冬夏两阵之时,信贞流浪去追随家康,取得了战功,由于这个功绩再次被给予领地。这些孩子的后代,混得稍好一些的多是去家康那边的家臣底下谋份差事,有的是出家,比如信吉,连儿子也当了小沙弥,而女儿后来则成为家康儿孙那边的侍女。
老七信高的子孙都在公家工作。老六佩德罗的长子重治继承所领土地,继续存在一段时期。次子虎法师出家为僧,在修行途中被盗贼袭击杀害。虎法师没有子嗣,男系遂绝灭。
由于信长的喜爱,女婿氏乡成为有九十二万石的大诸侯。但是他却英年早逝,年仅四十岁。传说秀吉觊觎未亡人冬姬的美貌,请求她成为他的侧室。冬姬因此出家为尼,表达她对秀吉强烈的反抗与不满。这却也造成秀吉的愤怒,将蒲生家的领地由原本的九十二万石,移封时减至十八万石。不过由于其子秀行娶了家康的三女振姬,在关原之战后,蒲生家藉由家康的力量,再次转封回到会津。然而秀行与其二子都极早就过世了,蒲生家正式灭绝。冬姬在京都渡过晚年,最后为我弹奏了一曲送走那个逝去的年代。
“雪落,而桃山渐远。元和偃旗,战国鼓息。安土缈,千山寂,桃花不再灿烂……”
“独眼龙”告诉我说,蒲生突然死去的时候,样子充满了惊悚。虽然我们这位独眼亲家与蒲生不和,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对蒲生突然死亡时各种惊憟表情的描述。每次蒲生家突然又死掉一个人,“独眼龙”就会飞奔而来,描述死时的各种可怕情景。虽然我越来越爱用睥睨的眼光看着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不过蒲生他们家竟然死绝了,我觉得还是很惊悚的。
为什么家康给女儿也取了个“振”的名字呢,想必没人能忘掉在信长家见过的阿振,这个生猛的小女孩总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她沉寂了,跟随叔父信包去了伊势,一直由信包照顾,过些年后嫁给了姑妈阿犬的儿子。
信长把四女阿永嫁给利家的儿子,永姬七岁就过门给十九岁的利长为妻,随夫前往越中。次年天下生变,京都大乱,利长带着还很幼小的永姬逃回清洲老家。永姬十七岁那年,利长继承家督之位,夫妻正式入主金泽城。陷入与家康对立的风波之后,利长让位给异母弟利常,携妻隐居越中。十几年后利长过世,永姬出家为尼,搬回金泽。起初暂住在家臣常知家,后来移居城西,过世后安葬在城外的玉泉寺。
利家是个打算盘的高手,据说在他的甲胄柜中,一直放着一把算盘。他鼓励经营,促使商业繁荣。留下的遗产异常丰厚,利家去世时,给利长、利政、芳春院留下的财产惊人。当时的许多诸侯如堀秀治、忠兴、“独眼龙”等都曾向利家借贷,可见在他精打细算操持下的藩领经济之宽裕。
其实“独眼龙”很有钱,他却经常借钱花。我觉得他还是很精的人。不论在哪个年代,都有这种“人精”。他身为六十二万石的大诸侯,常怀统一天下之心,空有作一番事业的志向,却难逃生不逢时的厄运。而且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太爱搞鬼。经常因为搞鬼而弄巧成拙。随便举个例子比如,家康原定封给“独眼龙”一百万石,但是因为“独眼龙”被揭发煽动起义,家康再三考虑后没追究,不过一百万泡汤了。
从前他搞鬼的对象主要是秀吉和蒲生,后来他爱搞家康的鬼。在夏之阵的天王寺战斗中,他曾经向友军方面的家康部下攻击,使得相茂队伍全灭,被责令“需对事件作出解释”。不过他每次都能解释通,得以逃脱追究,顺便还将家康死敌幸村的儿女带回自己领地去秘密庇护起来,面对家康那边差来责问的来使,他百般抵赖不认,再次蒙混过关。
早在秀吉时代,“独眼龙”就已经爱搞鬼。因为惟恐天下不乱,他经常由于煽动起义被蒲生揭发,依靠家康帮他求情,秀吉曾经饶他两次,只受到削减封地的薄惩。他对外国自称“国王”,还派遣家臣常长到罗马与教廷使节会面,甚至据说他还热衷于秘密邀请西班牙或者哪国前来攻打我们这里,想趁乱争夺天下。不过他等了一辈子,没人来打。最后他也心灰意冷了,从此乱花钱。
堀秀治是堀秀政的长子,父亲死去时只有十四岁。秀政的遗骨葬在北之庄长庆寺,庆长三年堀家转封越后春日山城四十五万石。那是一次牵涉到景胜家、堀家、蒲生家等大诸侯的转封,引起了很大的纠纷,互相搞鬼、争吵不休。堀家的家老堀直政还跟景胜的有名家老兼续大人斗上了嘴。堀秀治比父亲更短命,他病死时年仅三十岁,比父亲少活了七岁。念及当年我与其父之谊,我让养子秀忠帮帮他家,于是堀家世子顺利继承遗领,大将军秀忠赐以家姓,改随我们宗,迎家康曾孙女百合姬做了正室,算是列进了一门。
至于藤孝的儿子忠兴,我一直对他没什么好感。不过他妻子加西亚,其实还是很不错的人。光秀的这位女儿在藤孝家吃了不少苦,生前曾遭藤孝父子幽禁山中,她受洗后热心传教,终被“关原之战”形势所迫、惨死于焚家的大火中。当时我还差一点儿逃去她那里避避风头,幸好没去成。
有乐他们家遭遇那场令人震惊的变乱后,年幼的三丸儿去了蒲生家,被异母姐相应院的丈夫氏乡收为养女,后来跟氏乡的妹妹一起嫁到秀吉身边。在庆长三年三月醍醐寺花宴上,她的轿子在当天行列当中排在第四位,在侧室中居第三,随从是平冢和片桐。守护她座驾之畔的那个忠厚男子就是爱下毒的且元。她另一位随从平冢,在关原大战中与她兄弟长次一起战死。
花宴之后不久秀吉去世,在丧期结束的次年,三丸儿改嫁给昭实做继室,进了公卿显贵家门的四年后辞世。
有句老话说:“眼看他宴宾朋,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我这一生当中,看过不少这样的情景。从很小的时候,在东海的骏府那边,看到了当时有“小京都”之称的这个地方之兴衰,也不过弹指一挥事。随着“东海巨人”的倒下,好景不再。
此后跟随我们家的老爷爷一度住进了信雄的岳父具教大人家里。老家翁摇着扇子当起了具教大人的军师,帮他打海盗。还学孔明七擒七纵孟获,替具教大人收服了景隆一伙。那时大概也能算是具教他们家最好的时光,因为此后他们就没有时光了。死人是没有时光的,自从十二岁的信雄傻笑着来当上门女婿之后,这一门都是死人。
不过我离开他们家的时候,还没看见信雄。即使许多年后,我仍然很难把信雄这样一个家伙跟具教大人全族的灭亡联想到一起。
我跟随老爷爷到了京都,又见识了大将军义辉和他们室町时代的惨淡收场。这之后,我随夫君返归大膳大夫家。夫君跟随信龙,在“风林火山”旗下度过他短暂一生中难得辉煌的时光。老家翁的第八子信龙是我们家的猛将,率领的是背后插有“风”字旗的先锋骑兵战队。夫君能跟着这样一支精锐,我能看出他的骄傲和自豪。
夫君他们在东海的骏河一带与三河兵交战,打来打去,辗转周旋四处,难得回趟家见面。至于我,多数时候被打发去信州,也是来来回回。这段奔劳忙碌的日子里,我几乎忘了曾经学过茶艺这码子事。后来夫君摔马负伤了,多数时候留守在甲州与骏河之间属于信龙交他看管的那一块地方,我从信州回来照料他。直到那不幸的一天终于到来,夫君战死,我落入三河兵的手上。
那个时候,胜利者通常会把我这样的年轻女眷收入房中。信长、秀吉、家康他们都是这样干的,即便我们家的大膳大夫信玄,他也这样干。比如他儿子四郎胜赖的妈妈“湖衣姬”,其实就是信玄这家伙抢来硬逼成为侧室的,不仅幽禁逼迫湖衣姬就范,他还杀害了湖衣姬的父亲,也就是胜赖的外公。我每次稍微一问到:“湖衣姬为什么不跟你一起住啊”就被信玄这厮立刻罚去远山夫人祠堂那边扫树叶,并且吃斋。
其实湖衣姬早就“挂”了,我只是好奇她生前为什么被留在信州,而不是搬去甲州跟丈夫信玄住一起。后来胜赖当家,我实在忍不住就问:“当年你妈妈为什么留在信州那样早就郁郁而终啊”胜赖二话不说,直接援引他爸爸以前的做法,请求我去远山夫人祠堂那边吃几天斋,顺便扫扫树叶。
于是扫着地不知不觉我就长大了。至少,我觉得我长大了。因为我在送别一个又一个亲人,这样不停地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心境,痛过了又痛的心情,使我觉得,长大了就是这样的。它的状态就是一层一层的痛,叠加在一起累积而成的样子。
然而被有乐拉来他们家,久违的快乐似乎又悄悄返回心里头。
尽管也不是滋味。不过听着那些家伙说话玩闹,我难免想起曾经听信州那边的人嘲笑说:“所谓‘清洲同盟’,无非就是一帮乡野村夫和流浪汉们厮混在一起拼凑成的‘逗乐团伙’,其中充满傻瓜、疯子,你也可以称他们为‘疯狂同盟’。记得前次我们跟随信友大人去谈亲事,就仿佛误进了疯人谷……”
身后一帮男女围着那小圆脸家伙边看边议论:“咦,成政怎么僵硬了这样久”
一人推了推说:“他好像中招了!”
“我被人整蛊了,”小圆脸家伙说,“怀疑是光秀干的。”
“我干嘛要整你”光秀啧然道,“你故意整蛊我才对。你给你女儿取我的名干什么”
小圆脸家伙僵着脖子道:“秀吉他们说,‘光秀院’这个名字好听呀。我们一起围着我女儿喊‘光秀’,都觉得很开心……”
光秀懊恼道:“我认为‘秀吉’也好听。你怎么不给你女儿取名‘秀吉院’”
秀吉拉着藤孝走到一边,纳闷道:“幸侃究竟被贞胜捏住了什么把柄,居然怕成这样”
藤孝以扇遮嘴,低声说道:“刚才我瞅个隙儿,去台后悄悄问过了。贞胜说,幸侃在京都买地,瞒着他主家添置了好几处豪邸。其中有一些正在大兴土木的材料来得不明不白,他怕贞胜在义弘大人跟前提及此事,因而很忌惮。毕竟义弘不一般,你刚才没瞧见么贞胜大人指出‘欺诈’之时,幸侃脸都灰了……”
秀吉笑道:“这讯息很重要啊,要搞他们九州,没有比获知幸侃在京都买地盖房出幺蛾子这事情更够劲儿的‘好料’。将来搞定义久他们,果然还须着落在幸侃这厮身上。”
藤孝以扇掩嘴,小声说道:“如果你知道他那些来历不明不白的木料出自何处,或许会觉得这事情更有趣。知道哪儿木料最好么”
秀吉挠了挠嘴,猜测道:“听说元亲那儿的木料为第一好。尤其是安艺郡那条河川上游的成愿寺山中,有上好的木材。元亲征服了安艺之后,光靠木材买卖就赚了不少。然而元亲的四国势力与大友他们家的宗麟父子有意联手对付幸侃他主家义久。幸侃瞒着主家在京都买地盖房所使用的这些木料难道其来源有什么猫腻吗”
“身为嫡长子的元亲自幼体质瘦弱,面色苍白,其父一直为元亲的怯懦而烦恼。当年元亲找画工真重绘制三十六歌仙画像进献给八幡宫乞求护祐,这事据说幸侃也有帮忙。”藤孝摇着扇说道,“元亲在庆云寺建造药师堂,随后征服安艺。安艺城主国虎以本人自杀为条件,向元亲为部下乞命,获得应允后自尽于净贞寺。复兴安艺氏的希望寄托在其家臣鱼梁修理亮护送遗孤逃亡的命运上,随即众臣殉死,为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安艺氏惨淡灭亡谱下了浓重的一笔。从此,这位由于幼年时皮肤白皙个性软弱而被称为‘姬若子’的元亲大人令天下刮目相看。其家从知行不过三千贯、势力限于江村两乡的豪族,到占有一国的大诸侯,耗费了五十九年时间,还有无数鲜血和人命。元亲和他父亲这两代正是用了无数的鲜血和人命垒成了这条统一之路。元亲的武威甚至延及四国之外,据说甚至有远自纪州而来的杂贺众要求为元亲效力。”
“主公最近为元亲倔强不肯归顺而恼火不已,责怪光秀劝降不力,有意渡海攻打四国。”秀吉叹了口气说,“这个元亲,二十二岁才临初阵的战前,尚不知道如何用长枪突进,向家臣秦惟请教,秦惟告诉他:‘只要把目光和枪尖连成一条直线,然后不怕死地向前冲就可以了。’就这样简单,元亲带着枪勇猛的往前冲,不再是弱小的姬若子了。从此名震四国,其步兵军团的精锐善战,打起来够你喝两壶。不过这跟幸侃盖房子出幺蛾子玩猫腻又有何关系”
“光秀劝降不是不力,而是出岔子,原因是元亲的对头康长大人给主公写信从中搞了元亲的鬼。三好家搞鬼是出了名的巧妙,立刻就把元亲这事给搅坏了。”藤孝以扇遮嘴,低言道:“至于幸侃,我就简单一点告诉你罢,他盖房用的那些木料听说是元亲最溺爱的那个儿子盛亲送的。”
“我没溺爱哪个孩子,”眼神疯狂之人望着台上,满含慈爱的说道,“不过这个谁,阿振真是太聪慧了。这么小就懂字比我多。我小时候都怪那帮野孩子不好,爱拉我四处去玩,没心好好念书。后来他们跟随我打仗,每场仗都死几个,也没剩下多少了。友闲看上去不厉害,却一直没死没伤,不知道为什么话说回来,我这个阿振之所以如此聪明,估计是跟她妈妈有关。我很多小孩的妈妈都是草包,甚至愚昧到连名字都没有。阿振她妈妈不一样。阿锅她太有才了……”
藤孝以折扇遮嘴,转趋至我身后小声说道:“他说的是兴云院,也就是阿锅夫人,近江土豪高畑之女。主公有许多侧室,但是妻妾当中最有才气又贤惠的,也就仅有这位阿锅而已。她的文学造诣很好,曾经在公家的雅朝夫人引荐下,帮言继抄写平家物语,那不只是抄抄而已呀,文辞重新修饰润色不少乃出自她手。”
我侧过脸瞅着他,蹙眉道:“你为什么特地返转回来跟我提阿锅”藤孝以扇遮嘴,悄言道:“兴云院的夫家与娘家在我们主公进攻近江时都被灭掉,丈夫战死,只好带着两个儿子逃亡。后来她成为主公的侧室,不但娘家残存的亲人得到照顾,主公也允诺将前夫家的旧领归还给阿锅与前夫生的两个儿子。”
我侧觑他,问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藤孝小声说道:“殿下不觉得兴云院的身世跟你很像吗与其还想着找机会溜回去帮甲州的胜赖他们,不如抓住机会留下来先帮帮你自己。胜赖他们是没的救了,不过若是能学一学阿振的妈妈兴云院,不但你那些残存的亲人有望得到照顾,前夫家的旧领地也还不是没有拿回来一些的可能。在下曾听信虎公说你聪明才智过人,我想夫人你应该会有些打算。身为故人,在下好心提醒,节骨眼上千万不要行差踏错一步。出了清洲,外边才真是虎狼之地,整个世道都在弱肉强食。”
“幽斋!”眼神疯狂之人突然叫唤,“你又在那儿乱泡妞!”
藤孝忙趋身上前,在众目转觑之下窘道:“没有没有没有……哪的话右府就爱说笑……”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笑啦”眼神疯狂之人抬扇打之,瞪视道,“不是哪个妞儿你们都能泡得。这是我弟弟长益带回来的妞儿,属于他‘发小’,到了我家就是我女眷,你们要给予充分的尊重,不要背着我搞三搞四啊!”
藤孝挨过打击之后困惑道:“咦,怎么又成为有乐的妞儿了,这不是你的‘安土殿’吗”
眼神疯狂之人闻言现出窘色,提扇又打,恼道:“我就是一个想法,你还整天在那儿乱说……”因见更多目光纷纷投向他,越发感到不好意思,招手叫道:“长益,你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乐揉着惺忪睡眼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满头灰尘地挨近,眼光迷朦的问道:“什么呀”
“这个好消息就是,”眼神疯狂之人伸手按向有乐之肩,说道,“你的偶像利休终于接受我的邀请,要来我们家当‘茶头’了。不知道千宗易这家伙为什么总爱自称‘利休’,总之他是天下三宗匠之一,能请到他来当茶道师范,实在是很高兴。你替我去亲自欢迎并且陪伴他。这是你的偶像,我帮你请来家里了,喜欢吗”
有乐欢喜道:“真的他真的要来我们家教茶艺了不会又是空欢喜一场吧前次你就说过请他来当‘茶头’,不过他只去你那里一趟又回堺市卖咸鱼了,我奔去你那里还扑了个空……”
“这次不会再扑空了,”眼神疯狂之人拍拍有乐的肩背,说道,“你就天天缠住他,拉他不放手,甚至不惜跟他睡在一起,做到耳鬓厮磨,乘机学会他所有的门道,包括腌咸鱼的家传技能。瞧!哥哥对你好不好”
有乐感动道:“哥哥……我一定努力!将来学会他更多冲茶技能,回来天天冲茶给你喝,噢”抱了抱他哥,竟还伸嘴亲了一下,抹着泪转身就往外跑。
眼神疯狂之人忙问:“天这么黑,你如此着急要去哪儿”有乐头没回地边奔边答:“去他家接他。顺便拿他家祖传那条千年咸鱼回来送给你……”
望着有乐的背影一溜烟奔出门去,信照不由捏着青蛙唏嘘道:“他终于得偿所愿了!不过天这么黑,他能去哪儿”信澄掩着头巾望着门外说道:“急着去会‘梦中情人’,天再黑也挡不住。”长利啧然道:“瞧你说的!哪是‘梦中情人’这只是一种单纯而朴素的追求偶像之爱,就跟我爱孔明没分别,好不好”信澄拉头巾掩脸,说道:“大家都清楚,就你装糊涂!”
“清楚什么呀”信包叼着卷烟从他身后晃转而出,瞪了一眼,走去目光疯狂之人旁边,蹙眉说道,“大家都知道他有这个倾向,你为什么还推他一把,把他往那个倾向用力推去呢”
“我推他什么呀”眼神疯狂之人转觑信包,啧了一声,说道,“我哪有推我不过是帮他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信包瞥他哥一眼,转面说道:“太黑了,谁先去拉他回来。”投目之际,觑见恒兴不顾头发混乱,拿根毛笔蹲在垃圾篓旁边往里急促翻寻,信包皱眉道:“先别忙着偷偷摸摸在那儿找东西了,你去把有乐拉回来!”
恒兴伸笔往他找到的东西迅速点了一下,拿起来说:“大家快看!其实先前那张画影描形图的第二个凹痕形状不是你们以为的‘大’字模样,它下面确是有一点的,我找了一晚上终于找到这一点了。不信你们过来仔细瞧,它其实根本就是一个‘太’字的形态……”没等说完,信包就推他出去,催道:“你点这张没用的,还有另一张没点呢。先去把有乐拉回来!”
眼神疯狂之人飞快伸手将恒兴的毛笔抢过来,把那张画影描形之图翻到背面,伸笔蘸了蘸口水,挥毫写了三个名字,然后用手挡着上边,转头问道:“这三个人,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呀”
我随信包他们凑近一瞧,只见眼疯之人手边露出三个名字,分别为“宗易”、“宗久”、“宗及”。
眼神疯狂之人故意用手遮挡住名字前边的姓氏,招呼几个小孩过来,提笔指着问道:“大洞、小洞、饭瓢儿,你们晓不晓得爸爸写的是什么字呀”
信雄连忙挤到最前边,挺着胸说道:“我来回答。这是天下三宗匠!”
“茶筅儿真聪明!”眼神疯狂之人伸手捏信雄的腮,一拉又松手,啪的弹回,随即又掐其鼻,称赞:“看不出你这肥仔除了爱唱戏,还想成为茶艺能人。更奇怪的是别人都去追求宗易、宗及,你竟然有种去追求宗久。”
“北野大茶会,千宗易成为天下第一茶匠已是不争的事实。”藤孝摇着折扇说道,“就连我儿忠兴,也与蒲生、重友一起诚心拜入门下,虽说他门下弟子无数,有武家士族、也有平民百姓,其中最为著名的七个大弟子,被世人称为‘七哲’。也就是千家所列举而出的氏乡、芝山、牧村兵部、古田织部、高山飞弹守右近、我儿三斋也就是忠兴、以及那位扫部大人。当然也还不只这些,听说他也曾指点过村重、长近他们,此外还包括长益公子亦即刚刚跑出去的有乐,也正在缠着他授艺。”
秀吉挤过来说道:“尤其是聪明伶俐的氏乡,深得主公喜爱,亲自为他元服,取名赋秀,后来还把女儿冬姬嫁给了他。赋秀从此成为主公的爱将,自伊势初阵开始,几乎参加了主公‘天下布武’的每一场战役,被称为‘信长的爱弟子’。”
藤孝摇着折扇转觑道:“他这时候还不叫‘氏乡’叫‘赋秀’吧怎么你们个个都称他为‘氏乡’”秀吉啧一声说道:“名字不是突然就有的,而是一直想要的那个,叫着叫着最后会成为你的正式名号。比如我本来也不叫秀吉,后来由于我坚持,叫着叫着就叫秀吉了。又比如有乐,长益公子他一直就想叫有乐,最终大家都这么叫了。你看重友,他坚持自称右近,越来越多人也跟着称他为‘右近’了。就算是千宗易,也不是突然从天上掉个‘利休’给他,而是自己一直就想要这个名称,等有机会改为正式名号就改名啦。你们不要太纠结这个,名字不是突然就有的。‘氏乡’这个名字也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我一直就叫他‘氏乡’,后来主公也跟着这么叫。只有氏乡仍称他自己为‘赋秀’。至于你,藤孝你不早就爱自称‘幽斋’了吗也没等以后出家再这么叫呀。将来人家问你取什么法号,到时候你说你想叫幽斋就得了。”
“蒲生乃七哲中的笔头,就是首徒。”藤孝摇着折扇称赞道,“这位多才多艺的武将,竟然还会做冰棍,多么了不起啊!我儿忠兴能与他一起学艺,实属我家荣幸!”
后来秀吉成为天下霸主之时,将赋秀的名字正式改为“氏乡”,并任命他为奥羽方面攻略的主帅。他的对手,就是数年间制霸奥州的青年名将“独眼龙”政宗。
大概自己也畏惧氏乡的才略,秀吉将氏乡封到远离京都的会津,领地达九十二万石,从当年六万石的小城主,到九十二万石的大诸侯,这就是氏乡的人生道路。有人说,如果他能够活到秀吉死后,大概也会是家康夺取天下所头疼的人物,甚至有“家康天下”会被“蒲生天下”所取代的说法。然而遗憾的是,年仅四十岁的蒲生急病而死。由于死的突然,很快就传出了“毒杀”之传闻。而下毒者为谁,迄今为止被怀疑的人物有秀吉、三成、兼续、家康、“独眼龙”政宗、片桐、我。光是听听这些嫌疑人的名号,就知道蒲生曾经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人物。
圣谕赐号利休的千宗易出身于卖咸鱼的商贩之家,曾师从北向道陈学茶,十八岁拜绍鸥为师。绍鸥是珠光的再传弟子,史上承前启后的伟大茶匠。绍鸥去世后,利休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茶艺哲人。
珠光之道从内容到形式仍然有汉唐茶风的明显印记,包括禅宗思想,茶具也以中原的古物亦即“唐物”为主。绍鸥则通过把连歌道这一本地艺术引入茶道,他本是一位有名的连歌师,由而开创出了茶艺的另一种风范。此间人们津津乐道的茶艺,便是由珠光开创,并由绍鸥加以完善的。
人们常说,技能臻于极致就是“道”。达于“道”者,一举一动无不是技艺之巅,利休就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他越到晚年越趋于古拙稚朴。
利休忙着摆脱他出身咸鱼商人的境界之际,我家的奇怪老爷爷带我来到了清水寺。与绍鸥的歌韵入茶之道有别,清水寺这里另有一位不显山露水的高人,秉承珠光之道,教我专心于领悟汉唐茶风。不过由于久秀大人经常跑来掺合,一有空就悄悄来搅局,最终也指点了我学会不少绍鸥之道。
久秀是很厉害的,三好家的长庆及嫡子义兴、弟弟安宅、十河一存之死都与其有嫌疑。尤其是长庆死后,久秀与三好三人众掌握家中实权。谋害将军义辉后,久秀便与三好家交恶,干戈互见。
然而信长崛起之后,三好家的势力有如冰雪一般消融。
长庆之叔康长由藤孝牵线投靠清洲,最先降服于信长进京的军队,从此与秀吉接近。不久,三好氏终于灭亡,当主义继在极度恐惧之下亲手斩杀妻儿,然后自尽。当时信长惟独饶过久秀一族,他要久秀亲眼目睹三好家覆灭,明白背叛自己的下场。然而久秀最终还是宁死反抗了信长。据说他私通越后的谦信打算与之内外夹击,信长对这种虚情假意的谋反和招降已经厌倦,就直接兵临城下,派友闲去让久秀献出茶具“平蛛釜”保一命,久秀愤然砸碎掉信长垂涎之物,随后自杀。而在这之前,他更多时间似乎花在忙于冲茶上。至少表面如此。
在世人眼里,此人自称“幕后执权”,在三好家控制将军府的同时掌握三好氏的实权,平生倒行逆施,专横跋扈,不可一世,一边操持谋反的主业,一边寻欢作乐离奇度日。不过他茶艺修为真的很高深,身为绍鸥之徒,其艺业之精深,殊不下于一身市井商贩气息的所谓“天下三宗匠”。而且我觉得他身上没有咸鱼味抑或铜臭气息,药味倒是很浓。
除了泡茶汤,他经常喝药汤,一罐一罐地煲。但仍然一不小心就中风,更倒霉的是眼看到了握刀自杀之际,又中风了。
“咸鱼味是很难摆脱的,”眼神疯狂之人环顾众面,睥睨道,“就像久秀这条毒蛇,被他缠住你,很不容易摆脱掉。不过那谁家腌的咸鱼还是挺好吃的,毕竟属于家传。然而他自幼在咸鱼堆里浸泡长大,泡再多好茶,也冲不掉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咸鱼味。我前次去他家一趟,不管他怎么摆设、如何装饰,我还是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咸鱼味。当时我就说,别做那么多菜来招待我了,咱们直接就泡个稀饭,吃咸鱼吧!他觉得不好意思,我说有什么呢我来你家吃饭,就想吃你家传的咸鱼。尤其是那条传说中珍藏千年的咸鱼……”
幸侃手拿面包夹茄子,打着饱嗝道:“我也爱吃咸鱼,拌红薯稀饭很好吃。我一次能吃十来碗……”
“这个人呀精得很!他会做生意,”目光疯狂之人皱着眉瞪幸侃手捏的茄子一眼,继续说道,“而且很有挣钱头脑。除了祖传咸鱼之外,你看他出名之后乘机推出来卖的各种商品诸如‘利休豆馅’、‘利休馒头’、‘利休豆腐’、‘利休头巾’、‘利休木屐’、‘利休扇子’、‘利休缎子’……都很受市场欢迎,而且还皆不免有股咸鱼味若有若无地留在你的脑子里。宗及他们也都是很精明的商人,泡的茶再好,总让我感觉挥不去的一身市侩气息。茶味还有纯粹的茶味吗真正简单纯粹的清茶香气,我只在一个人那里闻到过,就是她!”
众人纷纷向他所指之人投眼望去,我也跟着探头张望。映入眸间的是个眉花眼笑的胖妞儿。
“噢,不好意思,指错了人。”目光疯狂之人亦自一怔,连忙移手另指过来,啧然道,“你怎么躲到幸侃后面去啦幸侃,你挡住她了,快拿你吃不完的茄子滚一边去接着吃!一定要全都吃完,不要浪费食物噢,告诉你……九州还有多少人没有吃上饭呢!你要为他们着想,努力吃光这些味道很特别的茄子。”
幸侃移到旁边,忽似感到颈背一凛,寒意悄侵,缓缓转觑,只见一杆锐利兵器仍指向他脑后。
几个衣著花花绿绿的俊俏小孩儿围到小圆脸家伙跟前,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通,其中有个稍大点儿的男孩儿指着那支兵器,说道:“这是我哥哥最心爱的‘人间无骨’。你从哪儿偷来的”
小圆脸家伙皱起脸说道:“啧!看到什么都说是你家的。这支兵器明明是刚才权六老爷子拿来抛给利家,然后利家让我拿着的。我随手就这么一举,然后动不了啦……”
那小男孩儿蹦跳道:“明明就是!不信你抬头自己瞧,它正面刻字‘人间’、反面刻字‘无骨’。你晓得来历吗这支兵器是著名刀匠和泉守制作的,我哥在伊势长岛之战中用此枪拿下了二十七个首级,主公感叹我哥的勇武,于是让人在兵器正反两面刻字,表示在这支兵器面前,人就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可见它的犀利。”
小圆脸家伙啧然道:“我能抬头不早抬啦乱法师,赶快过来拉开你弟弟,阿力、阿坊、阿千他们又扯我裤子要掉了……”
那个名叫森兰的乱髻小子从眼光疯狂之人身后走过来说:“你怎么啦咦,这支兵器是我哥的,你从哪儿拿的它很锋利,别割到小孩儿……”
高次见我愣望那边,便低声说道:“那些全是森可成大人的遗孤。森兰和他的几个弟弟,先前你见过吧就是跟随主公身边伺候的小姓。咦,成政好像拿了他们哥哥森长可心爱的兵器‘无骨鎗’。长可你见过没有同样容貌俊秀,但是很厉害。打仗勇猛过人,常被人拿他与猛将权六老爷子相媲美,我们叫他外号‘鬼武’。他的妻子安养院乃是恒兴大人之女。”
我一听是恒兴的女婿,不禁微抿起嘴。
其父森可成战死后,年幼的长可继承家督之位。长可是可成众子中唯一没当过小姓的人,据说脾气极为暴躁冲动,与其同僚起争执的时候常口出秽言甚至拔刀杀人,作战时也常违反军令爱理不理,但信长知情后都只是口头或书信告诫,从未处罚过森长可,可见信长对其宠爱。
后来我知道,他是我们家面对的最悍狠之敌。
“他妈妈阿盈还是很漂亮的,”权六摇着精致小折扇,从我后边走出,唏嘘道,“她刚守寡的时候,我还琢磨过要不要追求她。可惜被长秀劝阻住了当时的那份冲动,不然的话,这些全是我小孩,包括那支‘无骨鎗’的主人。”
小圆脸家伙咋舌儿道:“老爷子,真的是‘无骨鎗’吗你刚刚从哪儿拎来给我用的赶快拿走,别招‘鬼武’寻来骂我……”权六摇着扇笑觑道:“他搁在后边的门旁,我随手提了过来给你们戳幸侃用。不是说什么都扎不透他吗用这个试试看!”
幸侃皱起脸咕哝道:“怪不得我总是觉得颈后发寒,毛都竖起来了,原来是鬼武的‘无骨鎗’在后边指着我……赶快移开,不要拿它来朝着我喔。”
我想起先前见他垂手在腰后悄使的屈勾指法,口中似还念念有辞,自感并不陌生,此时不觉心念一动,便也依照幸侃所使手法,默依咒诀,伸去朝小圆脸家伙腰后一捺即收,虽然不比他快,却也拿捏方位精准,运用景虎所授法门使些劲道,依葫芦画瓢地一按之际,忽觉背后悄临一掌输送真气冲激,小圆脸家伙突然又能动弹了,叫声哎呀,差点儿往后蹦倒。
众人纷称惊奇:“咦,这是怎么回事”我转面没瞅出谁在背后暗助一臂之力,兀自纳闷,回靥但见小圆脸家伙惊怒交加地投眼望来,慌忙摇手说道:“刚才不是我弄的……”小圆脸家伙啧然道:“我明明看见你的手刚从我腰后缩回去!”
光秀便在一旁,见我慌乱地望向幸侃那边,一蹙眉间,似是猜想到了什么,踏前一步,立到我身旁,说道:“成政,不要冤枉好人!刚才分明是她帮你解脱了这般困境……”小圆脸家伙将无骨鎗往地上用力一顿,乓的震陷其畔的地板,瞪着光秀,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叫嚷道:“我早就说了,光秀肯定有份搞鬼,跟那个会巫术的女人勾搭起来整蛊我。听说他们同属甲州那边的亲戚来着……”
秀吉变色道:“权六老爹,还不赶紧拴好你的狗,别冲着什么人都乱吠一气,不识好歹!”
权六摇着扇子在旁瞥见眼光疯狂之人面色不豫,便啧一声,合上折扇,往小圆脸家伙头上啪的一打,皱眉说道:“成政,枉你还被人称作‘儒将’,如何这般沉不住气”成政瞪了光秀一眼,连忙低着头说道:“老爷子,可是他们合起来整我在先!整我就是不给你面子……”
权六又拿折扇作势要打他头,低哼道:“我面子有主公面子重要吗主公跟前,这样胡闹成何体统此间老成持重之士也不在少数,大家早看不过眼了。什么人都跑来咱们这里混,像什么样子”说着,瞪幸侃一眼之际,憎厌的目光也从秀吉、光秀的脸上一同扫过。
墙影下一个秃老头语声铿锵的说道:“权六老爷子这话我赞成!就是不知道大殿听不听得进清洲同盟,威震天下,如今不比往日,也该讲点派场了。”
幸侃微微侧脸而觑,喉中噜噜响地咕哝道:“原来‘美浓三人众’不是哑巴。呵呵呵……”权六见眼光疯狂之人面色不善,忙应声而至墙边盘膝悄坐的三人之畔,说道:“稻叶一铁从来耿直,素有一条筋之称。说话容易冒犯人,不过话糙理不糙。”
藤孝以扇遮嘴,在我身后悄言道:“这是有名的‘一彻者’,也就是顽固者的意思。他名叫良通,一般都以其从前出家的法号‘一铁’称呼。后来他还俗了,成为一位文武兼备的武将,属于美浓三人众之一,经历战事无数,有‘战必胜’的美誉。他还是顽固性格的代表人物。”
我想起曾听一段轶事:一铁威名之高曾招来许多人的忌妒。转仕信长后,便有人向信长进谗言。信长由此恐慌,命从人召一铁赴茶会。一铁至茶室没看见人影,而隔壁隐隐有刀光。一铁泰然自若,见壁上悬一图画,遂依画意而吟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兰关马不前。”从人不解,一铁答曰:“此韩退之诗也。”逐句解释韩愈此诗之意。这时信长出现,喝出隔壁埋伏甲士,对一铁说:“起初以为你是个粗鲁男子,别人说你要对我粗鲁无礼,不意有文学如此。”一铁掏出怀中所藏匕首交给随从,笑谓信长曰:“不过我今天也没打算徒然来送死。”两人相对大笑,从此他追随信长征伐四方。
虽说美浓三人众并肩作战是常事。不过,三人之中属于稻叶一铁的战事更多,战功也更佳,因此三人众中信长最为信赖的就是他。
在清洲军中,稻叶一铁又以“顽固者”闻名。姊川激战伊始,敌军前锋对清洲军猛烈攻击,清洲军前锋一到四队都被击破。形势危急之际,稻叶一铁从后赶上对敌军的右侧面发动急攻,解救了清洲军前锋的危机。敌军不敌败退。同时,三河方面的康政也迂回到敌方联军的侧翼发动急袭。在三河兵的勇猛攻击下,敌方联军败退。战后,信长欲将己方战功第一名颁赏给稻叶一铁,没想一铁却说:“大殿真是一个盲大将,好坏不识。此番战胜完全都是三河殿的功劳,功名应该颁赏给三河殿的将士们。如果一铁受此功勋,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其语气之严肃和态度之强硬令信长和在场的其他将士都很吃惊。从此以后,那些自让功劳的人们就被称为“一铁者”。
“稻叶山上一铁剑,不破城下无刀光。”义弘投眼觑视道,“美浓三人众,加上不破城的城主光治,其实应该算四人。然而氏家的卜全战死于伊势之乱,三人众就少了一位。若是加上不破光治,仍然三人众。”
石山烽烟起的那年十一月,长岛的一向一揆呼应在近畿兴兵反对信长的本愿寺,也发动了强大的攻击,霎时间伊势境内的一向宗教徒蜂拥而起,举起本用来耕作的锄头、镰刀攻击信长军,就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攻破了信长家乡之重镇,守将信长之弟信兴自杀。
为报此仇,信长于元龟二年五月十二日发动五万大军攻入伊势,信长亲率二万人、权六率二万人、信盛率一万人,美浓三人众之一氏家的家主卜全被编入权六麾下。此役之中长岛一向一揆巧妙地运用险要地形作战,充分发挥游击战的优势重创强敌。四天之后,五月十六日,清洲军猛攻一向一揆的指挥本阵“长岛愿证寺”,遭到一向一揆的强烈反击,连猛将权六也负伤在身,信长只好宣布撤退并由卜全担任殿军。
面对如阵阵怒涛冲击的一向一揆军,卜全发挥其作战的才能,率领家臣尽可能地实施各种防御战术,终于保全信长军可以由战场安全离开。但是当卜全撤军行经石津郡太田村时,座骑不慎陷入泥坑,因而被后方的追兵赶上,卜全当场战死,享年五十九岁。
此后由嫡子行广继承氏家的家督,顶上“美浓三人众”之列位。然而无论哪方面,皆与当年卜全在世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仍能使我感到如芒刺在背那样的侧翼威胁之气势,”幸侃转觑义弘,语如滚雷地咕哝道,“应该是有不破光治在。”
一个脑顶光亮的大汉在三人之侧微微颔首致意,话声锐利刺耳的道:“曾经不破城,如今我在龙门山。”
光治的居城“不破城”与秀吉军师重虎的菩提山城相邻,两家之间素有纠纷积怨。龙兴公子家灭亡后,不破光治侍奉有乐他们家,被信长重用。信长灭掉越前的义景并彻底平定了越前一向一揆后,任命光治为越前的龙门山城城主,与利家、成政合称“越前府中三人众”,并成为北之庄的“四天王”之一,亦即利家、成政、不破、盛政。
面对“美浓三人众”,便连义弘似也不敢多加直视,转回目光,瞧见幸侃朝我瞅来瞅去,义弘刚蹙起眉头,盘膝而坐的三人中间那个低着头的半秃老头忽道:“幸侃呐,刚才看见你连使数下那般手势,不只被旁边那位姑娘瞧见了,相信这里也还有别人留意到。竟能让成政瞬间动弹不得,不知你使的是什么手段呀”
幸侃憋涨起脸,喉中噜噜响的咕哝道:“我哪有什么手段都被你们欺侮惨了,安藤你是三人众之首,别带头乱说啊!”
“幸侃这厮最会扮猪食老虎了,”藤孝伸出手比划了个手势,问道,“刚才你悄悄弄的这个指法是什么意思来着”
幸侃憋着胖脸嘟囔道:“哪有是她先弄的指法,我才跟着模仿了一下。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呀,其实我是被冤屈的,不信你问成政。他也看见那个姑娘在使巫术了!我家那边捉到乱玩巫术的人,通常都是直接烧死的……”
我见众人纷目投来,不由既窘且恼道:“这是巫术吗我看见你悄悄这样子捏成咒诀,嘴里还小声念着‘不动明王咒’,然后你趁别人没注意,一甩手,偷偷用力捺那个小圆脸家伙腰后一下,动作快得很,稍按即收,他就动不了啦。于是刚才我也学你的样子做来试试看,不料他又能动弹了。”
幸侃憋着脸听得不由变色,见我边说边朝他比拟手指屈勾之法,他顷竟急恼交加道:“怎么你也懂‘不动明王咒’”冷不防一伸手,突然将我抓了过来,逼视道:“这般密教手法,如何被你看破的”
我吃了一惊,抬眸只见许多掌齐按在幸侃身上,就连两边脸颊和后脑勺也给人以掌伸来悄抵。
粗略一数,其中认识或不认识的有光秀、权六、泷川、藤孝、夕庵,以及美浓三人众,另外还有两个完全不识得的人。
幸侃刚一动,身前后背便遭数掌齐抵。光秀沉声说道:“幸侃,放手再说!不要造次,否则你知后果。”
幸侃脸憋更紧,喉中咕噜噜乱响加剧。藤孝转面说道:“义弘大人,怎么不管管你家的人快叫他放手!”义弘垂手而立,似感后背又一凛,侧转脸孔,瞥见顺庆果然悄临在畔,他移目而回,闷声说道:“我们的家臣,你知道的。从来想干什么,叫不住!”
“听话是给你面子,”藤孝又抬一掌按到幸侃额头,蹙眉说道,“不然连脸都没了。”
“不关义弘的事,”幸侃喉响噜噜地咕哝道,“我只是想帮你们捉住女巫而已。听说在西班牙,女巫被捉住是很惨的,呵呵呵……”
“嘴真硬啊,”秀吉正要恼掴一巴掌,但听幸侃喉间噜响骤急,连嘴也在噏动,似是有物将出。秀吉不安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你别吐痰过来呀!”
幸侃缓缓转脸之际,围住他身旁的每个人难免惴惴不安,纷道:“别唾我这边!”
我缩着脖儿正想:“你猜他吐谁”当下谁也想不到,幸侃突然仰面朝棚顶噗的喷出一大股浊沫。众愕之间,抬眼只见那些浊沫在空中漫洒开来,人们避恐不及。
幸侃见秀吉蹦跳着要躲,伸嘴唾去,劲气激冲之下,一大口痰将秀吉照脸喷倒。幸侃仰脖又霍一声,浓痰滚涌而出,朝四下里喷吐一圈,突然深吸长气,肥厚的身躯鼓涨变圆,蓬的弹开其畔几个分心忙着避痰之人。
我抬手遮头惊呼道:“吐痰了!大家快躲……”幸侃呵呵而笑:“下雨了,收衣服啦!”捏开我的嘴,往我口中正要吐入浓痰,不意后脑勺挨扇骨打了一下,转面瞧见那眼神疯狂之人举着金闪闪的折扇还要再打,幸侃唾他一口,噗的扑面而去。眼神疯狂之人连忙唰一声打开折扇挡在面前,哪料幸侃看似随口一唾,劲气奇强,喷得扇子破碎,眼神疯狂之人被溅了一脸唾沫汁儿,叫了声苦,转身就走,急促说道:“赶快点火,我要进里边自尽了。”
趁幸侃一时分神,我急使景虎所授手法甩脱掣箍,飞快跑去拉住眼疯之人,说道:“等等我!”眼神疯狂之人推开我,叫唤道:“快把女眷送出去,我要进里边自尽了。记住不要让人找到我尸体!这样他们就会一直纠结我到底死没死……”我掏出一颗“定神丸”塞他嘴里,说道:“没事了,别慌!你看,好几个高手挥甩着袖子过来掩护你了。”
眼神疯狂之人闻言欢喜道:“是吗”转头瞧见袖风激荡之影骤近,变色惊呼:“那不是我的人!”
随着呼飕荡袖飞扬,劲风猎猎骤疾。我只觉眼前一暗,棚内灯光纷灭。
最后一盏灯堪堪离壁坠落之际,有杆长影飕然飞投而来,将灯座嵌插在棚柱上。
伴着阵阵嗡震,杆上锐芒翻闪,显出“人间无骨”字样,撼然映入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