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大军回到营中,刘章顾不上洗去脸上灰尘,就来到了刘则所在的中军大帐。
刚靠近帐外,就闻帐内传出一阵嘈杂的争论声;从音色来判断,正是那几个不省心的弟弟无疑。
刘章顿时一慌,翻帘入账,却见帐内嗡时一静。
上首,刘则正满脸阴沉的侧过头去;其余众人则面色各异,唯一相同的,就是没有任何一人的目光,敢与刘章有片刻对视。
见此状况,刘章不由暗自叫苦不迭起来···
——不是吧···
又来?
帐内静默许久,终是上首的刘则先开口,将这诡异的宁静打破。
“寡人观今日一战,诸将士几度登上城墙。”
“朱虚侯以为,明日,荥阳可破否?”
闻言,刘章暗自一叹气,抬起头:“今日战况焦灼,荥阳守卒虽伤亡者多,然吾大军,亦战殁者甚巨。”
“且今大军亦无粮草为食,今日本当挑灯夜战,一鼓作气以破荥阳!”
说着,刘章的语调就不由高了一些。
在刘章看来,今日攻城,虽然双方都损失惨重,但相对而言,齐军的损失还没有太大。
一万多人阵亡,即便加上负伤者,也不超过三万,只占大军总人数的七分之一。
反观荥阳守军,伤亡则很有可能超过了一半!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原本应该是继续作战,甚至不惜挑灯夜照,不给守军丝毫喘息之机。
结果到了关键时刻,刘则这个傻狍子又犯病了···
居然说什么:稍歇一夜,使荥阳之卒哀于伤亡之重,则战力自愧?
狗屁话!
就想不到大军中午吃的那炖牛马肉,已经消化的差不多了吗?
停战一晚上,守军固然会意识到战争的残酷;但齐军将士,难道就意识不到肺腑的轰鸣?
越想,刘章便越觉得恼怒;最终一个没忍住,就将问题甩回给了刘则。
“今日大军烹马宰牛,士气正盛;然一夜安歇,将士皆复饥,军心当丧。”
“还请大王教臣,明日攻城,当以何犒赏士卒?”
诚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经过一整天的猛攻不下,齐军将士们多多少少会有些受挫。
在正常情况下,也确实是应该回营修整一碗,等明日大军酒足饭饱,再鼓舞一番士气,重新攻城好一些。
但齐军现在的状况,早就已经与‘正常状况’没有丝毫关系了!
——试问古往今来,能有几次‘攻城方断粮’,甚至到犒赏都无力维持的地步?
景帝一朝,吴楚联军兵临粮都睢阳,结果周亚夫奇袭淮泗口的消息一传出,大军顿时轰然倒塌!
为什么?
因为失去淮泗口,意味着吴楚联军失去了粮道!
光是失去粮道,就足以让一支军队丧事所有勇气!
现在的齐军,又何止是失去粮道···
听闻刘章话语中丝毫不带掩盖的怨气,刘则非但没有愧疚的面色流露,反倒是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见此,刘章也稍意识到了言辞失当,尴尬的低下头,似是转移话题般道:“不知卞西、汜东人马可有消息传回?”
刘章话音刚落,刘将闾便赶忙出身:“皆如故:灌婴将兵三万,驻防于卞东;汜水以西,亦未见长安兵马。”
闻言,刘章略有些尴尬的点点头,向刘章拱手一拜。
“臣以为,荥阳明日必破!”
“待荥阳破,大军当速取城中之粮,整顿稍许;最迟于后日,大军便当西渡汜水,以赴成皋。”
嘴上是这么说,但刘章心里,却对明日攻下荥阳一点底都没有。
早上的一顿肉宴,几乎将大军所有能吃的牧畜都消耗一空;算上刘章本人的爱马,此时此刻,营盘内还能喘气的牲畜,绝对不超过五指之数。
一顿肉,也确实激发起了齐军将士的战斗意志;但等明天早晨,将士们一觉醒来,饥饿便将再次占据将士们的灵魂。
到了那时,刘章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画大饼了···
——将士们,昨天的肉香不香?
——还想不想吃肉?
——想就勇敢作战吧!
——荥阳城里啥都有!
“唉···”
刘章暗自苦恼间,帐内却又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困惑的抬起头,就见刘则已是满脸怒容,目光凶狠的锁定在不远处的兄弟几人身上。
顺着刘则的视线望去,就见几人不由齐齐低下了头。
“都聋了?”
“朱虚侯问尔等,明日大军当以何为食!”
“方才尔等不还争先恐后,以绝世之策献于寡人之前?”
刘则突入起来的暴怒,使刘章目光中的困惑更甚;几人本就快要戳穿胸口的下巴,更是又低了些。
最终还是刘将闾站了出来,音量微不可闻。
“方···方才,后将军拟以···以逆天之议,欲解大军燃眉之急···”
“哼!”
刘将闾断断续续的说完,刘则便满是怒火的猛然起身,指向诸位叔伯的手指,更是因愤怒而颤抖起来。
“逆天?!!”
“尔等此乃陷寡人于万劫不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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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城内的守军将士,倒是不需要什么‘逆天之议’。
以粟米、水煮菜属组成伙食,虽简陋,但吃饱肚子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但在此刻的城墙之上,几乎没有几双筷子,被那只捏着自己的脏手伸入碗中···
在角落,二郎正无力的瘫靠在城墙内垛,左手拿着食碗,右手握着筷子,目光却无焦的散在脚尖。
对于二郎这样,还从未经历过正式战斗的青年而言,今天的战况,宛如一场噩梦!
漫天飞舞的弓弩箭矢倒是其次,倒在城墙之外的敌军尸首也不算什么——最让二郎感到恐惧的,无疑是那双随头颅离开躯体,却仍旧恶狠狠等着自己的眼眸!
那个敌卒冲向城墙,二郎还能无情的挽弓搭箭;当他赶到城墙之下,二郎也能信任的瞥一眼身旁的邻居,旋即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远方,正向城墙冲来的敌卒。
但当那个敌卒爬上城墙,从墙垛下一跃而起,将二郎身旁,专门负责投掷巨石的邻家大叔劈死时,二郎却呆住了!
那一刻,手中弓箭就像是粘在手上,怎么也扔不掉;也仿佛重如千钧,怎么也举不起。
刹那间,那敌卒凶狠的目光,就锁定在了二郎身上,手中长剑,也呼啸着劈砍而来。
在那一瞬间,二郎脑海中就连‘完了’这个念头都没有。
空白。
彻底、纯粹的空白。
在之后,二郎眼前出现的,就是那颗从身体上飞速脱离,并坠下城墙的头颅。
在那颗头颅坠落过程中,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眸,却片刻不离的锁定在了二郎身上···
随着回忆第无数次涌上心头,二郎面色逐渐苍白起来,汗珠顺着鬓耳缓缓滑落,嘴唇,也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啪嗒!
一声刺耳的破碎声传来,二郎低下头,看到刚才还端在手上的饭碗,已经破碎一地。
撒出的米粥,在二郎眼里,却像是无数双凶神恶煞的眼睛···
“怎的,饭食不合口味?”
在二郎那声崩溃的嚎叫声发出前的一刹那,一道令二郎感到熟悉,又感到无比心安的呼声传入耳旁,将二郎崩溃在即的心神堪堪拉了回来。
呆愣的回过头,看清那人的脸庞,二郎复又呆滞片刻,已近麻木的眼眸才复归清澈。
见二郎这般模样,什长便轻轻拍了拍二郎的肩膀,看上去是在安慰,实则,却是在试探二郎的状态。
待二郎略有些不安的低下头,什长才暗松一口气,在二郎身旁盘腿坐了下来。
“可还在想今日那敌卒?”
什长淡然的口吻,使二郎心中惊恐稍退散了些,却也仍旧略带些紧张的抬起头,满是戒备的看向什长。
就连二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戒备出于何故···
“嗨,此有何不能言?”
“俺于云中卫戍,初临战,较二郎不堪者甚矣!”
什长刻意提高的音量,顿时惹得周围士卒纷纷侧目。
见众人的目光不再涣散,什长不由将音量提的更高了些。
“俺初至云中,连城门都还没认清,匈奴便以数万之军,大军攻掠云中!”
“当是时,云中守魏老大人亲披甲胄以登墙,与吾等同战!”
什长话头一开,众人不由下意识靠拢了过来,虽仍未开口,但那一双双圆睁的眼睛,分明在说着:然后呢?
见此,什长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大战首日,吾云中尉便以强弓硬弩之力,射胡不下千数;只可惜,匈奴有抢夺同袍尸首之俗,吾等无从割取首级,以为军功。”
“然军中将士,战意皆昂!”
“俺亲眼所见,一同袍战殁,其父以花甲之年登墙守之;其父殁,其昆季继之···”
“及致昆季皆殁,便得此人之子,以未壮之年戴孝披甲,以登墙头!”
随着什长的描述,一道战场上父死子替,兄终弟及的惨烈景象,栩栩如生的重现在了众人眼前。
“待战毕,云中可谓家家戴孝,巷陌浑然缟素,可谓满城忠烈···”
随着什长的叙述愈发沉重,众人却并没有因此萌生更为悲观的念头,悸动的心神反而是宁静了下来。
“什长经如此之战而得活,当立的武勋吧?”
一个士卒的搭话,顿时引来身旁同袍的反驳:“怎会?若什长立得功勋,今日便当为长安之卒矣!”
言罢,那士卒似是仍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理直气壮地环视着众人:“瞧甚?”
众人刚平静下来的目光,也都不由聚集在了什长身上。
“咳咳,诸君不知,那匈奴之卒,较之齐贼凶狠者甚···”
却见什长丝毫没有因此恼怒的意思,而是颇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嘿然一笑:“战时,俺不敢露头于城墙之上,遂于墙内暗躲之战毕···”
什长自嘲之余,令墙头又陷入短暂的寂静之中。
片刻之后,第一声笑声响起,慢慢的,周围众卒都不由畅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今日作战,什长如此英武,却不知什长竟有如此狼狈之时?”
“是极是极!”
众人的欢声笑语,总算是将那一股诡异的低沉驱散;每一个军卒眼中,都带上了那一丝淳朴,和温暖。
看到这个景象,什长才算是终于放下心来。
作为一个从军多年,凭借军功升为什长的老卒,什长又如何不知,对于这帮年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而言,今日之战意味着什么?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对他而言,这也是他所经历过的最艰难,最惨烈,最看不到希望的一场战斗!
他现在确实是在抚慰手中士卒的心神,但没人知道半个时辰前,他刚去城内,找了一位能写会认的学子,将自己的遗书写好。
此时此刻,他正僵笑着面对众人;但他怀中,却藏着一封留给家中妻小的绝笔···
什长知道,现在在发小的战友们,没有一个是因为觉得自己好笑,亦或是自己曾经的经历好笑。
他们现在的畅笑,无非就是想要在这黑暗的一日之内,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些欢乐,一些抚慰罢了···
“笑了就好,笑了就好啊···”
回忆着十几年前,那个坚强的老兵教导自己的话,什长暗自点了点头,便毫无顾虑的分享起自己的军旅生涯。
“传言匈奴之卒,自其母生,便于马上;而后直至弱冠,皆于马上,从不下马!”
什长一语,顿时引来嬉笑的提问:“什长,匈奴人恭厕当如何?”
说着,那士卒还夸张的模仿出一个在马上尿尿的姿势:“莫非是如此?”
众人的畅笑声刚响起,什长便大腿一拍:“还真别说,确实如此!”
“匈奴人恭厕,确于马上!”
抛出这个颠覆众人三观的话,什长甚至站出身来,亲自模仿了一番:“如此,便是匈奴人恭厕。”
看着什长做出一副骑着马,却将屁股明显往一侧探出的姿势,众人不由再次哄笑起来。
待欢笑声稍艾,什长的语调也稍稍正经了起来。
“匈奴人自小生长于马背,此诚其俗之故,以训其男御术。”
“俺亲见之匈奴卒,多坐于马背而手中无缰;只手执马鬃,俯身疾驰也!”
“除善御,匈奴亦多善射之卒。”
说到这里,什长的语调又带上了一丝刻意而为的渲染。
“匈奴之军,有男善御、射,至善则称射雕者。”
“雕,猛禽也,离地而飞数百步!”
“射雕者,以其能而获其名,乃御而射之,可射雕而中!”
“如此之卒,可御马疾驰,不止而射!其矢远至百步。”
言罢,什长就稍站起身,看了看城内,旋即指向了远处的一座高宅。
“便是如此之距,射雕者立于俺之所在,射而可中宅之牌匾!”
一时之间,众人不由纷纷起身,下意识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目光则撒向什长所指,那约百步开外的高宅。
“天神哩···”
“如此之远,人眼断不足视得牌匾!”
“匈奴射雕者,竟精悍之斯?”
听闻士卒的疑问声,什长只点了点头,面色也有些暗淡下来。
“若非如此之卒,云中之民,亦不至一战而满城戴孝之地···”
言罢,什长就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语气中那丝分享欲和调侃,也不由被一丝庄重所取代。
“匈奴多存于草原,以畜牧牛羊,食其乳为生;草原少木、无矿,匈奴亦不知锻造。”
“故其弓羽箭矢,多以林木削制而成,无以美金为首。”
“及至攻城所用之云梯、撞木等,亦多粗陋不堪。”
“然仅其卒御、射之能,便足使边墙每每如临大敌,闻蹄鸣而急,见漫尘而迫!”
说着,什长已是满目凶光:“边墙之卒,手持弓弩皆可射百步之远,亦于匈奴豺狼当面而屡遭重创!”
“若非俺不争气,未得建得武勋,必当久居边关为卒,以尽屠豺狼!”
看着什长咬牙切齿的模样,众人也纷纷收起了轻松地笑容,为什长所描绘的画面感同身受起来。
没过多久,什长又强自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俺知晓,今日一战,诸位多或俱于同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