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乐吞着汤药,听岳霖不语,细声细气地解释:“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叫了,只是你救了我,又周全地照顾我,不知怎的,我便是想唤你三哥哥。”
岳霖微笑:“我喜欢。”停得一停,补充道:“以前从未有人如此唤过我,有些不习惯。”此时,小铃子点上油灯,灯影下的男子,眉如远山,眼若秋潭,轮廓清晰而深邃。
秦乐乐看着那眉峰下的深潭:“那我多叫几次,你便习惯了,你也叫我乐乐吧,和我爹娘,先生,好友叶家杭一样。”
清冷的湿意透窗而来,她柔婉的嗓音在杂乱而急促的雨声中格外地温馨,岳霖为她掖好薄被,轻声答道:“好的,乐乐。”
秦乐乐服完药,迷迷糊糊地重新睡去。梦里,窗外似乎响起若有若无的箫声,带着春残花谢的忧伤,沿着夜雨滴落石阶。
经过几日的静养,秦乐乐这天终于有力气坐将起来,依在榻头,见小铃子在书桌那头来回踱步,眉宇间是少有的焦躁。
“小铃子,出了何事”她看着外面满天满地的雨,暗想:今夏的雨水怎如此之多
小铃子见她不需帮助即能披衣坐起,喜道:“秦姐姐可大好了我,没事,没事。”瞧他低垂眼光的心虚模样,秦乐乐微笑:“你成日为我端药送汤,我看你是烦了。”
“哪有,我不过是担忧我家公子。”小铃子被她一诈,急忙为自己辩护,不小心便讲出了实话。
秦乐乐疑狐道:“三哥哥怎么啦”她在半睡半醒间,仿佛听到岳霖白日不去书院便是在桑梓苑,难道这还会有危险
小铃子见瞒不过她,重新开启话唠模式:“最近大雨下个不停,好多村庄遭水淹了,衙门人手不够,周官人急得直跳脚,我家公子和书院学子们都去帮忙救灾。那本就是力气活,三公子还每日将张翁送去的食盒让给别人,一连几天,我,急死我了。”
“张翁既不能让他吃饭,你能奈他何若”秦乐乐皱起眉头,每晚见到的人风神俊朗,皎若明月,竟然日日奔波在洪水污泥。
小铃子得意地笑:“商先生上前线时将我指给公子当书童,说他若不好好照顾自己,我便不停地响铃儿。”
这商先生可真是位妙人。秦乐乐不禁莞儿:“想必三哥哥喜静,你闹个不停他便烦了,干脆听你的话让你住口。”
“不错,商先生可厉害呢,他是我义军和小还庄的智囊,天大的麻烦到他手里都不是个事,连周官人也常来求教他。”小铃子说着说着又跑题数里。
秦乐乐眼下最关心的自然是岳霖:“你想去为三哥哥送饭,又怕丢下我受他责备,对不”
“原来秦姐姐也能数清我肚里的肠子呢。”小铃子垂头丧气地叹息。
秦乐乐斜他一眼:“我能数你的肠子,也能医你的心病。”低低地吩咐几句,小铃子听完一蹦老高:“还是姐姐比我有办法。”
雨送黄昏,落花寂寂,小轩灯影,归人迟迟。
岳霖回到吹花小筑,梳洗后照旧将汤药送到书房,进门便见少女依在灯下看书,双睫低垂,秀眉微蹙,淡淡的剪影投在墙上,安静而脆弱。
他等她终于抬起眼帘,方道:“乐乐,你遣掬风堂送的百份食盒帮了黄木村百姓的大忙,多谢。”
秦乐乐难得地谦逊:“夏先生说百年传家无非积德,天下好事还是读书,三哥哥,你两样全占了,我在向你学习呢。”
“谬赞不敢当。”岳霖照例将药吹凉给她,几许欣慰:“吴大夫说,你总算脱离危险了。”
“那是三哥哥照顾得好。”秦乐乐一气喝完汤药,不似往常那般沉沉睡去,反而睁着一双大眼四处打量:“三哥哥的书法一定很好。”
岳霖倍觉惭愧:“你别听小铃子胡说。”暗想:小家伙成日吹嘘,全怪自己平时不曾好好管教。
“我自己看出来的。”秦乐乐答道:“你挂着黄庭坚拓的兰亭集序,说明你练字求法不求形,到了这个境界,自然会笔下从容,潇洒自如。我说得对么”
兰亭集序是书圣王羲之的杰作,历代学书法者无不以此为经典大加摹仿,黄庭坚却认为这是在照猫画虎,主张学习其笔法而非形式。
岳霖心想她小小年纪,不守成规拘束,倒也难得,答道:“说得不错。”
秦乐乐受他鼓励,眼光扫过,娓娓道来:“三哥哥,你这钧窑的洗釉笔筒,分明就是夕阳紫翠忽成岚的意境,比哥窑凄凉的碎美强得多。你的古琴桐木为面桦木为底,有梅花断纹,声音一定清越。嗯,这弱柳图,枝条纤纤,烟云飘渺,淡彩画出,其细致和润泽比重彩强。还有菖蒲,文竹和兰花,三哥哥,你的书斋陈设简单却舒雅秀洁,乃真正的君子清居。”
岳霖听她谈吐优雅,见识不俗,很为欣赏,但他幼年即经家门惨变,国恨家仇集一身,不象叶家杭跳脱率直,纵有知音的感觉,也只温柔笑道:“你喜欢就当是你的房间,做什么都行,不过,要等病好以后。”
秦乐乐低低笑道:“三哥哥,你拿我当自己人,我心里欢喜,病也好了大半。”
岳霖见她苍白病容上天心海月般的笑,向来平静如古井的心,忽然荡起一丝涟漪:她身世凄凉,遭强人欺辱,我少许关怀,竟让她这般欢喜。
“你说好可不算数,要吴大夫说好才行,晚点小铃子再送补血粥来,今日我尚有功课未完,请容先行告退。”
起身向门外走去,却听她一声轻唤,驻足,回头,静待下文,却见她眨着眼睛:“我,无事,便是想再叫你一声三哥哥。”
秦乐乐其实想问他姓什名谁,但转念又想:他大名鼎鼎,我若不知道他,岂非尴尬再说叶家杭对我好,不管我是皇子还是乞儿,三哥哥待我好,纵他姓猫名狗有何关系想到此处的人儿,将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下去。
岳霖见状,只道她孩子气重,摇摇头,走了,脚底下,却不知不觉,比平日轻快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