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霄剑下, 般若山主目眦俱裂,他心愿未了,自然尤有不甘, 然而千万般不服不愿,更有无数话语在嘴边心头, 却都湮灭在了烟霄最后的这一搅之下。
灵气剑气一起顺着烟霄剑柄没入他的体内,将他最后的生机都彻底断绝。
大多数人在临死前都有许多话想要说, 但虞兮枝既然不想听, 便自然不会给般若山山主任何说话的机会。
我都要杀你了, 为什么还要给你最后假惺惺的仁慈?
虞兮枝的神识彻底笼罩在般若山山主周身, 确认他真真正正地已经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这才微微喘了口气,再提剑起身。
所有人都在高空之中,唯独她在地上,且在被自己一剑轰出的碎裂谷底。
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她真的站得低。
剑风浩浩荡荡,堂堂正正, 好似根本不是什么杀人的剑。
有风吹起虞兮枝的长发, 再吹落她剑上的血。
般若山自然不止般若山主了然一人,无数黑影见山主陨落, 竟然并没有四散逃亡,而是齐齐顿住了奔逃的脚步,转而向着裂谷之中的虞兮枝悍然攻来!
他们分明知道自己的行为好似蜉蝣撼树,又似飞蛾扑火,此去恐怕必死无疑,却依然义无反顾。
虞兮枝提剑,然而她剑风还未起,却已经有一道剑光率先亮起, 阻住了那些黑影齐齐而来的攻势。
寒江剑光大开大合,虞寺藏剑五年未出一剑,此刻终于拔剑,自然出手便胜过了他以往所有的剑意!
“阿兄?”虞兮枝眼睛微亮。
对她来说,不过几乎是一入定的时间未见虞寺,可对于后者来说,却已经足足五年。
听着这一声阔别实在太久的“阿兄”,虞寺眼神微顿,再狠狠闭了下眼,硬生生逼退其中些微泛起的水光,再抬眼,已经盛满了绝不退让的剑气。
“虞寺,你身为昆吾山宗太清峰大师兄,若是在甲子之战中侥幸不陨落,未来便是要执掌昆吾的。你此刻挡在她面前,可想过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代表昆吾山宗?”有为首的黑影中传出颇为阴沉的声音。
在所有人眼中,过去的虞寺从来都像是整个修仙界最标杆式的大师兄。
稳重,端正,修为高绝,为人正直高洁。
这五年来,他握剑长坐于渡缘道高天之上的身影,自然也不仅仅是落入了风晚行一个人眼中,更是几乎已经铸就了他坚韧正气的形象。
他起剑,剑气也带着昆吾山宗这样真正名门大宗的剑意,浩然如江海,包容平正。
然而在听了这句话后,虞寺却倏而冷笑了一声,道:“关你屁事。”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亦或者这四个字或许是从易醉口中出来的,而非虞寺,方才不过是眼花而已。
寒江剑意大盛,空中仿佛有惊涛拍岸,将那些魑魅魍魉般的黑影彻底冲碎!
黑影破碎,寒川却未停,还要再进一步时,却有释光阻住了这江海。
了空大师手中释光如密网,将那些黑影褪去的般若山僧人们全部兜困住,也顺便阻住了虞寺的剑意。
他站在半空,冲着虞寺认真一礼,道:“两位虞施主,了然既然已死,冤有头,债有主,不如且不要再造更多杀孽,未免影响到二位的来世。这些般若山的门徒老衲自当困于渡缘道百年,以释经日日夜夜洗之,不许他们出渡缘道半步,两位意下何如?”
虞兮枝抬头看向虞寺,恰好碰上虞寺也看向她的目光。
虞寺愤怒于般若山是这一切的起源,若非他们起了如此念头,布了这般大阵,也不会发生后续的这一系列事情。
但真正能够决定般若山人生死的,他觉得不应该是他,所以他侧头垂首去看虞兮枝。
虞兮枝当然领会了虞寺看自己的意思,但她所有想要说的话,却在真正与虞寺对视的片刻尽数消失。
方才她看虞寺出剑,看到的不过是虞寺的背影。
她对自己的阿兄自然再熟悉不过,但她总感觉……好似有哪里,有些奇怪。
直到此刻真正对上虞寺的双眼,再看他轮廓已然真正硬朗,褪去了所有属于少年人的青涩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她的阿兄,一直在这里等她,就这样等了足足……五年。
风微微吹动她鬓边的发,她与进入那妖狱之时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虞寺却分明已经……
五年本不应让一位大宗师境界的修士感受到真正时间的流逝感,但虞兮枝看着虞寺,再看向他背后先后御剑呼啸而来的易醉程洛岑和黄梨。
所有人的面容都有了些变化,但他们的眼神却没有变,看向她时的笑容没有变,愿意站在她面前的心……也没有变。
虞兮枝眼眶微红,但她不想哭,也知道他们这样御剑而来,绝不想看见她哭,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再努力绽开一个笑容,重新看向了空大师:“了空大师,好久不见,大师依然道貌盎然又居高临下得一如既往。”
了空大师不是第一次听她的冷嘲热讽了,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保持着如此双手合十的姿态,等一个确切的回应。
虞兮枝没有再说话,只握剑静静地站在原地,
“百年怕是不够。”谢君知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搓了搓手中小树枝,开口道:“不过百年后,想来了空大师说不定也不过一抔黄土,一颗舍利,我又何必苛求。”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称得上是冒犯至极。
但此时四野俱寂,无数渡缘道僧人涨红了脸,想要怒叱他,却分明被逍遥游的威压彻底镇住,连眉毛都动弹不得,又怎可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了空大师苦笑一声:“出家人不打诳语,说一百年,便是老衲神魂俱碎,也要拼着最后一点力量,困他们百年。”
谢君知却微微一笑:“百年不够。”
了空大师猛地抬眼,就要咬牙再加筹码。
却听谢君知继续道:“再加我一剑。”
虞兮枝最先懂了他的意思,眼神微亮,向着谢君知的方向看去。
“若他们没有死于我的剑下,那便任你困百年。”谢君知施施然道:“当然,我的剑也不是为他们而出,我不过要平一座山。了空大师,意下如何?”
——方才了空大师态度居高临下地问虞寺和虞兮枝意下何如,如今他便以无从商量的语气来问了空大师意下如何。
了空大师自然听懂了谢君知这话中的意思,心中不由得苦笑更盛,只觉得这谢君知可真是护短得紧,他又叹息一声,再想起谢君知方才分明还留有许多余地的一剑,心中自然明白一件事。
恐怕谢君知能如此与他语气平和地商量,只是看在昆吾山宗的众人到底还在这五派三道之中罢了,若是他整整孑然一人,这世间又有何人何事能够奈他何?
他一个通天境,想要对谁挥剑,对哪里出剑,想要杀谁,难道还需要和别人商量,再征得谁的同意?
了空大师长叹一声,念一声佛偈,终于慢慢让开了身子。
“虚伪。”谢君知提起小树枝,剑气乍现,将出未出时,却突然冷笑了一声,道:“了空大师若是真的想要救人,就该不避不让,挡在他们面前。”
了空大师瞳孔骤缩,他想要说什么,再做什么。
然而谢君知的剑已经起了。
如果说方才去逼般若山山主的那一剑已经足够让所有人惊艳且心生向往之意,觉得无愧这天下第一剑的风姿。
那么此时此刻的这一剑,便是向往尽褪,惊艳凝滞,满心满眼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敬畏与恐惧。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剑。
他本就站在光出,出剑时,剑光也是从光中起。
他的剑却分明比那光还要更耀目,更盛大,更可怖。
那一刹那,所有人的眼中都只剩下了那道剑光。
剑如长虹贯日,剑气如蛟龙腾天,再悍然入海,笔直向前,再于高空真正破开所有云雾,就这样向着海外千里处浩荡而去!
有无数凡人惊愕抬头,田中耕作的农妇的头巾被倏而吹跑,所有的草木都压向同一个方向,学童们的书页簌簌而动,空中的飞鸟惊叫着掠向一边,再歪歪斜斜地想要落在被压弯的树枝上。
再远一些的地方,涌起的海浪被切割开来再向着反方向逼退,如此与后浪相撞,激起极高的水花,再猛地跌落海面。
一道微渺却痕迹清晰的白线划破长空,浩浩荡荡向着目力所穷尽之处延伸而去。
海外千里处有荒岛,岛上平地而起一座有些奇特的山,山被黑影覆盖,山上有红墙乌瓦的寺庙。
寺前的石阶上有血渍干涸,原本紧闭的院门此时此刻却分明是开启的。
山上庙中无人,无草,也了无生机,只有香炉上的烛火好似长明,便如这真正的荒岛僻静。
此处许会永远如此寂静下去,也或许会有黑影翻山越海归来,再重新入那禅院,坐那蒲团。
直到有一道剑光自天边乍现,顷刻间便轰然砸在了那山那寺院上!
剑意绵延千里,依然不绝。
院中的烛火被剑光吞噬,寺院所有的院墙在同一瞬间被剑风彻底吹倒,砖块石块齐齐滚落,先是落在地上,再滚至被剑光吞噬开来的山渊。
般若山倾,般若寺倒。
世间从此,再无般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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