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一声大喝震得殿上摆设齐齐坠地,守门的宫人软倒在地,太后往后一仰,撞上背后翡翠炕屏,稀里哗啦倒了一榻。
门口鬼魅般出现了铁慈。
众人瞠目结舌,不晓得皇太女是怎么闯过层层看守忽然出现的。
铁慈站在门口,看似平静,胸口气息还在微微起伏,隐约内腑撕裂般的痛,让她竟然一时不能动弹。
伤势未愈便千里狂奔,虽然有容溥一路调养,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容溥说还是伤了根本,要长久调养少动武少动七情六欲,然而铁慈议事回来,听闻静妃竟然扔下萍踪独自逛园子,而跟随萍踪的人果然跟丢了她,顿时就头皮发麻。
她和父皇现在在宫中已经有了一批势力,萍踪就算乱跑,跑到别处,都会有人来回报,唯有一处,她撞进去,那里的人是绝不会来告诉她的。
慈仁宫。
万事懵懂的萍踪撞入那老妖婆和那黑袍怪物手里,能有个好?
铁慈心急如焚,一路狂奔,到了慈仁宫,不顾一切用了瞬移,然而还是迟了一步,还没站稳就看见那茶水进了萍踪嘴里。
完了。
便宜大姐要来梦里骂她了。
铁慈险些一口血喷出来,硬生生咽了,抱着最后一点努力的心态,哑声道:“吐出来!”
她话音未落,萍踪嘴一张,嘴里喷出一块碧绿的冰块,噗地砸了太后一脸。
铁慈:“……”
这种吐法可真是凶猛。
太后猝不及防,被砸中了眼睛,火辣辣的痛,也不知道破皮了没有,想起这茶水的毒性,大惊尖叫:“桑——棠——”
黑影一闪,从藻井降落,一片雾气般覆上了榻,太后拼命把脸凑过去,黑袍人淡淡看了一眼,道:“无妨。”
铁慈第一次听见他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见他开口,立即用透视上下打量他。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具男人骨架,心脏部位一个手指粗细的洞。
穿心而过。
然而她没看见心脏,再一转眼,果然在右胸看见了对方的心脏。
对方竟然是万中无一的偏心人。
如果不是因为偏心,这一处穿心伤早就应该要了他的命。也就不能成为皇室的阴影,被太后用以依仗,罩在她和父皇身上这许多年了。
铁慈注意到那个穿透伤圆润平滑,她和师父学过一点痕迹学,这种伤口,得是圆形武器以极快速度穿过躯体才能造成。
而且伤口处的肋骨也同时缺失,缺口也很圆润,形状和心脏伤口一致,这意味着武器穿身速度达到极致。
铁慈计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做不到,萍踪可能也做不到。
这位应该是三狂五帝之一,当年的巅峰人物,当时谁还能做到这样的出手,又能给他造成这样可怕的伤?
她目光再一扫,看见这人半边身躯算是雄伟,另外右半边肩部却已经萎缩,肌肉留下了一些坑坑洼洼的伤口,这应该就是尘吞天豢养的巨蝠咬伤的了。
铁慈一眼扫过,听见太后尖叫,“杀了她!”
萍踪向她掠来,铁慈一手拉住她把她推到自己身后,萍踪在小姨身后露出个脑袋,指指点点地道:“她好吵,吓到我了!”
铁慈心中一动,想到太后平日里很是端庄尊贵,言语行事不疾不徐,但是好像只要这个黑袍家伙在,太后就显得分外歇斯底里一点。
她此刻不敢分心,做好了戒备的姿态,但出乎她的预料,黑袍人动也没动。
反而衣袖一卷,砰地一声关上了殿门,将铁慈和萍踪关在殿外。
铁慈顺势蹬蹬蹬向后退几步,拉着萍踪就跑。
虽然殿内还是传出太后怒喝拦下她的声音,但是也没人真的敢拦,铁慈一气冲出慈仁宫,后头的人忙不迭把门给关上。
隔这么远了,铁慈还能听见太后狂怒发作的声音,仿佛是冲着根本不理她的黑袍人发作的。
铁慈挑挑眉,心想第一次见面还以为黑袍人对太后多忠心耿耿,现在看来太后对他的驾驭能力也有限。
但黑袍人不出手显然不是忽然看她顺眼,那就是因为萍踪了。
“你没事吧?那茶水没咽下肚吧?”
萍踪呵呵一声,一脸鄙视,“当我傻子呢。先拿个长指甲不停地刮我,再请我喝水。我可是听过各种传奇故事的人,你们皇宫的人啊,不能看脸,个个都是白骨精。”
铁白骨精好脾气地道:“是是,大侄女你说的是。她咋刮你了?破皮没?”
“我防着呢。”萍踪得意地给她看手腕,一点油皮都没破。
“你和那位黑风怪认识?”
萍踪便拉她上墙,给她看自己造的五光十色冰屋。
铁慈笑笑,心想也算误打误着,心思纯澈的人往往运气好。
这算是意外之喜,有了这层香火情,那位黑风怪想必也不会轻易对萍踪出手,父皇母妃的安全更多一层保障。
“你能打赢这位吗?”
萍踪眼珠子往旁边飞,轻飘飘地道:“可以试试。”
哦,那就是打不赢了。
铁慈放弃了一鼓作气要萍踪干脆搞死太后的想法。
想来黑风怪顶多不主动挑衅,太后是一定要保的,动太后,也就和他对上了。
还是等她从燕南回来再说。
铁慈叮嘱了萍踪不要再去慈仁宫,将她送回了玉琇宫,又嘱咐丹霜赤雪,以后静妃邀请萍踪的话一概都给推了。又匆匆回御书房议事。
春闱在即,主考官和同考官人选争执得厉害,按照往年惯例,多半要从大学士和礼部选择,而那是萧派和容派的天下,但是现在贺梓和朱彝在,两人隐然为文臣之首,本也该当仁不让,两边都各有依仗,一时相持不下。
送容溥等人出宫的路上,杨一休突发奇想地道:“要么我把我老爹再次弄晕,这回多睡上十天半月的。”
“算了吧,你那危险的父子关系还是尽量维系一下的好。”铁慈拒绝。礼部尚书倒一次也就罢了,再倒一次她这个皇太女就要被弹劾了。
容溥却道:“贺太傅赢面很大,文臣多半是他的拥趸,但若萧氏不争,我们才要小心。”
铁慈点了点头。
容溥又道:“跃鲤书院已经重新修葺过,学生们也多半历练回院了,等春闱和你的生辰之后,我便回书院去了。”
铁慈又点头。心中感叹容溥就是识大体。他可以选择在清贵的翰林院攒资历,有首辅铺路,能以最快速度入阁。但是他选择了为她把持书院,少说要耽搁几年仕途。
铁慈此刻也不好许诺什么,只暗暗决心,将来朝政在握,必然是要补偿容溥的。
容溥又提醒沈谧道:“沈兄今日之后便不要再和太女往来了,也不要随意结交各地考生,以防被人钻了空子,寻了错处,撕扯攀咬。”
沈谧是作为容溥的后备卫来培养的,现在就等着他考出来,将来容溥一旦离开书院,书院就由他接替,总要将朝廷后备人才都尽量握在手中才好。
沈谧点头,道:“我明白的。本来今日该把三只猫带进宫还给太女,我都没有带,怕引人闲话。”
说话间到了宫门广场,各家的马车来接送,远处一辆青帷马车里探出一个小姑娘来,脆生生地喊:“哥哥,娘说很快要下雹子了,你快上车来。”
那小姑娘怀里还抱着猫,心形黑花十分明显,是容易。
沈谧对铁慈笑道:“我将我娘和妹妹都带上了京。”
铁慈看看天色,虽然此刻已经敛了阳光,有点阴,今日有点冷,可这毕竟已经是初春,下冰雹?
沈谧在问她:“殿下思念猫儿们吗?还有两只猫在家里,殿下派人去取吗?”
铁慈又看一眼容易,那猫儿乌溜溜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还认得她一样。
看得她心中一堵,转开目光道:“不了,我怕雪球吃醋。”
沈谧也不多说,随众人一起施礼离开广场,铁慈目送马车走远才转身,结果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头顶一痛,伸手一摸,抓下一个鸽子蛋大的冰雹。
铁慈愕然回首,就看见满地鸽子蛋乱滚,竟然真下冰雹了。
她想起在书院那回遇上沈谧母亲,她说了句这几天天气不好,之后果然起了大风。
敢情这位还是活生生的天气预报啊!
……
容溥坐着马车回到府里,还没下马车,就看见内宅的管事等在门口。
容溥眉头微微一皱,那管事已经看见他,殷勤地迎了上来,道:“老夫人让小的来请四公子。”
容溥在容家嫡系小辈之中排行第四。
容溥便笑笑,命身后小厮将捧着的盒子好生放进自己院子,才跟着管事走了。
容首辅的马车正好也回来了,比他慢上一步,正看见小厮捧着盒子要送进去,容首辅便命将盒子呈上来他瞧瞧。
打开看见紫玉如意,容首辅向来不露喜色的面容也微微舒展了一些。
将盒子交还给小厮,他回到书房,坐下后才对幕僚道:“今日敛之去宫中,得陛下静妃和太女以家宴招待。”
幕僚笑道:“恭贺东翁。”
容首辅道:“这也罢了,毕竟太女行事坦荡,同时受邀的还有另外几名同窗。只是不知道都赐了些什么。”
幕僚心领神会,道:“在下这便派人打听一二。”
容首辅点了点头,道:“若这紫玉如意是独一份……”
幕僚道:“自然也该让这盛都上下,知晓皇家对我容氏子的独一份爱重。”
容首辅微微颔首,主仆相视一笑。
那边容溥进了内院,偌大的院子仆妇无数,廊下站满了人,却个个低首敛眉,连声咳嗽都不闻,气氛紧窒到令人头皮发麻。
容溥脸上笑容不改,心想大抵又有人吃挂落了。
容氏子弟没人爱来这个院子,不是不孝,而是受不了这院子长年累月的压抑肃杀气氛。老夫人年轻时纵马军营,兵将随身,习惯了军营的凛冽杀气,嫁人之后积习不改,军营的那套没有军队给她施展了,她就用在了内院,她院子里的丫鬟,都是子时睡寅时起,夜里巡逻,晨起跑步,领的月银不叫月银,叫饷银。
子孙们来了这个院子,也是坐卧皆有规矩,除了容溥因为自幼体弱能得些优待外,其余连咳嗽一声都可能被训上半天。
亲戚家的姑娘没人能在容府呆超过半日,在容府住过最长时间的是狄一苇,她在内院呆了半年后被破例接到外院习武。容首辅不避嫌亲自教养。
然而狄一苇也是经受过老夫人荼毒的子弟中,最不受教最叛逆的一个,老夫人要求严整,她就特别散漫;老夫人要求刻板,她就不按规矩;老夫人不许身边子弟喝酒,她不仅喝酒还抽烟。
她总能把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
容溥微微有些走神,心想这次她气老夫人应该是最狠的一次了。
狄家的人,最终带着狄家的军队,投了别人。
虽然之前狄一苇也不亲近容家,但好歹身上打着容家的烙印。一旦容家遇事,她就是容家在军方最有力的依仗。
然而如今,虽然狄一苇没有明说,甚至这次他回京还和从前一样让备了许多给首辅的礼物,诸般态度如常,可只有他最清楚,日后若容家和皇太女背离,狄一苇绝不会支持容家了。
不知道祖母会怎么想。
但最起码现在,血骑送皇太女回京,就够容府内院遭殃。
廊下的丫鬟沉默着给他行礼,沉默着打起帘子。
无需通报,反正也没别人来。
内堂里,容老夫人狄氏坐在榻上,抬眼看过来,她分外清晰的双眼皮这般看人时自带凌厉,如刀子无声甩过来。
一旁的中年妇人正在躬身给她递茶。
那是容溥的继母谢氏,他生母福安长公主去得早,由继母抚养长大,谢氏本身是大学士之女,已经做了侍郎夫人的大户主母,在容老夫人这里依旧日日要站规矩,每日忙完中馈诸事就要赶来伺候一下午。
容溥看了母亲一眼,给两位长辈施礼,容老夫人这才命谢氏坐下。
谢氏坐了凳子的半边屁股,眼睛只往容溥身上打量。
容老夫人立即斥道:“看人需眸正,这般侧目打量,不知道显得鬼祟吗!”
谢氏立即起身赔罪。
容溥心里明白,这是祖母给他下马威,有些事让她不痛快了,他也起身,从袖子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极品辽东雪蛤膏,给老夫人呈上。
狄氏近些年沉迷养生,尤其迷信北地补养品,见了这雪蛤膏神色缓了缓,命人收了,开门见山地道:“我这几日给你寻摸了一门好亲事,是新任兵部张尚书的嫡女,祖母已经借着去庙里还愿的机会去看过,是个贤淑端庄的好姑娘。正巧近日她府上兄长要开诗会,你也好久没出来松散,和这盛都贵介子弟都生疏了许多,也该趁这个机会,再亲近亲近。”
容溥含笑听着,笑道:“祖母,有些不凑巧,孙儿近日还要赶回跃鲤书院一趟,书院年后开院,学生们都回来了,孙儿身为监院,是必须赶回去帮忙操持的……”
容老夫人不容分说地打断他:“书院的事不急,你参加完诗会再去……”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也被容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谢氏着急地起身,命人端水拿药一番团团转,容老夫人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好容易容溥稍稍气息平复,那边容首辅又派人来唤说有要事,容老夫人虽然峻刻,但是对夫君向来还是尊重的,只得放人,眼看谢氏和容溥母子相扶着离去,掌下用力,坚实的黄花梨木扶手嘎巴一声。
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枉费她担忧容家失了军权,寻上新任兵部尚书这样的军方实力人士结亲,那两个却还一个想着左右逢源,一个对皇太女死心塌地!
也不想想,那个不男不女的皇太女若真有心,这时候容溥早该是皇夫了!
昏聩!
……
马车的车轮碾过官道的黄土,车路底下倔强地探出鲜亮的迎春花,再被无情的车轮碾入尘埃化为春泥。
马车的帘子卷得很高,初春的风依旧料峭,车中人却似乎根本不怕冷,只爱这明媚春风涤荡的沁凉。
车子里很乱,堆满了书,和一些金光闪闪的小球。车中人睡在书堆和球堆里,大长腿长长地架出去,双手举得高高的,任清风帮他哗啦啦翻书。
哗啦啦翻过一本,扔了。
哗啦啦再翻过一本,扔了。
书卷扔了一车厢,清风入帘,啪地合上书封。
《慈心传》几个篆体大字在素蓝色封面上十分醒目。
半晌,看书的人霍然起身,怒喝:“为什么所有卷里都没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