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高台正中,一个半人多高的底座上摆放着一件体量颇大的物件,被锦缎罩住,看不清是何物件。
这便是艮穆冒险夜探也未睹真容的晋国国礼。
荀寅上前将锦缎用力一扬,锦缎飞舞间,露出一只铜鼎。
在场诸人均流露出讶然之色。
贵族王室,家家钟鸣鼎食,铜鼎自然并非罕见之物,纵然其纹饰精美、形制雄奇,也不至于满座皆惊。
这只鼎极为厚重,加上底座,已近人高,便是一些诸侯王室宗庙也少有这般体量的重器,加之鼎上纹饰华丽繁复,神兽狰狞、云纹飘逸,显见得铸造之功精妙非常,绝非凡品。
这便是晋君求聘的国礼。
怪不得荀寅这般成竹在胸,有此重器,前后那些花里胡哨的金珠宝贝,实在显得太过小家子气,一点份量也无。
秦王细细端详着这只铜鼎,过了片刻,终于,微微一笑,道:“晋君手笔,果然非同一般。”
众使臣不由得面上讪讪。
荀寅揖手道:“求娶贵国王女,既是我王家事,更是国事,珍珠宝贝未免失之矫饰浮夸,非重器无以示国礼郑重之意。故鄙国国君特地令人铸就此鼎,吉金呈祥,以显两国交好之厚意。”
这话说得很是漂亮,有这只大鼎在旁加持,竟为荀寅这一席场面话平增了气势,生生压住了满场的国使们。
秦王缓缓扫视着各位使臣或是自愧不如、或是不甘心的脸,一边思索着,不疾不徐地说道:“其实秦晋两国,从来有通婚之好,也不必如此客气。”
费无极心中焦急,忙看向伍员,伍员却只紧盯铜鼎,并不理会费无极。费无极焦急之中又带上了怒气。只见荀寅面露喜色,下拜谢道:“能得大王此语,也就不枉吾国国主诚恳致意、微臣千里运送的拳拳之心了。”
秦王似笑非笑,并不表态。这下连在伍员身后的艮穆都掩不住焦急之色了,他极轻地:“大人……”
伍员双眉微蹙,却并不理艮穆。
众人为此鼎体量所慑,眼看晋国后来居上,一时竟无人有勇气上前与荀寅舌战。过了好一阵子,才有齐使酸溜溜地开口:“此鼎果然难得,看来晋君是将压箱底的宝贝都送出来了。晋君此举实在高明,只用此一物,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何等省事”
费无极马上跌足接言:“正是正是,早知这礼物是分量越重越好,就该也随带一两只鼎鬲来了,何用再做这百般细致的准备”
荀寅哼了一声:“鄙国虽非豪强,也不至于因一只重鼎便空了家底。至于齐楚二使……不是在下说句大话,贵国可拿得出此等重器”
他见二人意欲反驳,抢先继续语带讥讽道:“只怕就算拿得出,也舍不得送出罢。”
齐使急道:“你怎知道”
荀寅含笑道:“在下的确未必知道,不过在下确是知道,空口白话……自是再容易不过。”
齐使涨红了脸。
荀寅傲然向众使道:“各位来使均是国君近臣,自然看得出,如此重器,只有各国宗庙之中或有一二,诸位可听说过,近百年来,何人曾以国器为聘”
众使瞠目。荀寅转向秦王,换上了从未有过的恭顺温和的表情,深深一揖,朗声道:“鄙国之诚,昭昭可见,还请大王允嫁公主,再结秦晋之好!”
费无极又气又急,求助地看向苟绪,苟绪面无表情,只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费无极不禁泄气。一时殿外众使中竟无人再有勇气开口,满场显出紧张的寂静。
秦王面上波澜不惊,只是他沉默的时间过于冗长,令全场的气氛显得越来越紧张。国相几次示意永巷令,永巷令大着胆子挪上前半步,用极低的声音提醒:“大王……大王……”
永巷令叫了两声,秦王才猛然醒过神来。他定定注视着那只铜鼎,又过了片刻,终于,下了决断。
秦王缓缓道:“王妹以平庸之姿,得各国贵胄青睐,实令寡人惭愧,各位来使皆是一片至诚,奈何婚事只可许给一家……”
秦王干巴巴地:“以国器求聘王女,确是相得益彰的美意……”
荀寅面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费无极面现急色,脱口而出:“大王……”
伍员此时忽然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大王请恕在下鲁莽。晋君之礼果然奇伟,不知大王可否准在下上前细赏”
荀寅一怔。费无极与众人亦诧异地看着伍员。伍员全不在意旁人目光,一脸镇定。秦王微感意外,问道:“这位是”
伍员揖身欠身作答:“在下楚国副使伍员。”
秦王微微凝了凝神,想起来了:“哦……你便是伍奢之子伍员”
伍员:“正是在下。”
秦王恍然。
荀寅端详着伍员,眯起了双眼。
却听秦王缓缓道:“奇物共赏,但看无妨。”
伍员躬身谢过秦王,走至鼎前,前后端详了一番,又用手中帛画的木轴轻轻敲了敲鼎身几处,想了想,转身看向荀寅,问:“敢问大人,此鼎重有几何”
荀寅一怔,继而傲然道:“总有千斤之重。”
荀寅神情的细微变化均落在伍员眼中,他微一思忖,将画轴递出,艮穆疾忙上前几步接过。伍员重又来到鼎前,仔仔细细端详着鼎身,众人皆觉讶异。
伍员的右手由上而下轻轻抚过鼎身,在鼎身处以指节轻敲,他的动作很慢,待到了鼎足处,他的左手在鼎足处游移,右手则伸向鼎腹的底部。众人看得有些不耐,艮穆则甚是紧张。费无极觉得有些没面子,忍不住开口道:“伍副……”
伍员突然闷喝一声,打断了费无极的语声。
众人惊愕地发现伍员一手扶住鼎足、一手撑在鼎腹底部,居然欲将铜鼎举起。
君臣们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侍卫们的表情也从木然变为震惊。
铜鼎在伍员手中缓缓离地。在场众人全都屏住了气息。
伍员举到半途,似力有不逮,鼎身先是不再向上,继而有些轻晃,伍员憋住气,不肯轻放。只听咕咚一声,一位上了年纪的使臣昏倒在地,旁人回过神来俯身挽扶之时,伍员自喉间发出一声极低又极浊重的用力声,挺身居然将铜鼎高高举起。
众人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扶人的人忘了正做了一半的事,手一松,那位倒霉的使臣又倒在了地上。
伍员高举铜鼎,面色涨得极红、额上青筋迸现,他余光一扫铜鼎的底座,猛然间大喝一声,双手撤力,铜鼎急落,他双手借力一拨,铜鼎重重却稳稳地落回到底座上,将硬质的底座生生砸出四个坑来。
殿前一片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下、两下、三下,轻缓而稳定的掌声响起,原来是秦王先回过了神,率先鼓起掌来。
秦王微笑着称赞:“了不起了不起,伍副使真是神力,竟然能凭一已力,举起千斤之鼎,寡人今日真是开了眼界了。”
伍员已经调匀了气息,躬身答道:“大王,在下自幼习武,小有膂力,但绝无千斤之能。”
秦王与众人一怔。
荀寅面色微变,本能地感觉到不妙,轻咳一声道:“伍大人力拔千钧,专借吾国重器,以彰显已身谦逊的美德,用心……还真是良苦。只是……未免有些用心太过、用力……过猛了罢”
荀寅说着,与身边随从面露讥笑。
伍员镇定自若,根本不看荀寅等人,只面向秦王一揖道:“在下曾听家父所言,当初有巧匠自陈有法,重器铸模之时巧设机关,使得铜汁冷凝后器身中空,铸就之器看似庞大沉重,其实重量不及实心之七。我国国君谓,国之重器,中空虚浮,大不吉,故而遣之不用。在下适才细看,器身叩之其音空荡、腹足相焊之处亦有破绽,故勉力试之,果然正如在下心中所疑。看来,我国所弃者,如今是为晋君重用了。”
秦王缓缓转头,看向荀寅,眼看着荀寅脸色变得难看之极。秦王将目光收回,露出一缕暧昧的微笑。
秦王意味深长地道:“孰轻孰重,原来也不是一目了然之事。”
伍员道:“大王英明。正如今日,在座各位大人为求娶贵国长公主,均不惜以国礼重器陈列于王驾之前。然大王所重者,当不在金珠宝贝,而在……妹婿才德!”
伍员回身从艮穆手中取过画轴,单膝而跪,将画轴高高举起。费无极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忘记将帛画拿出。
伍员手举画轴朗声道:“大王!秦女容仪闻于天下,当择贤婿;楚子明达晓于诸国,堪配淑女。在下不才,愿为我国世子求娶大王长妹,秦楚两国永结姻亲友好,同享升平天下!”
伍员语声沉稳有力,慑住了在座众人,连秦王面上亦微微动容。
永巷令上前接过画轴,呈至秦王面前。秦王接过画轴,徐徐展开,展至一多半时,秦王与身边侍立的近臣神情均微微一动。
秦王嘴角微笑慢慢加深。
秦王慢慢说道:“好……寡人今日此宴可谓绝不虚设,增了见闻、长了学问,还有……”
秦王看着伍员,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还有,便是识得了一位真英雄,伍副使力如天神、文武兼备,不愧是名臣之后……”
秦王瞥一眼画卷:“楚有此子……”
秦王将视线从画上移开,带笑投向伍员:“……楚有此材,何其幸也!”
秦王神情语气之外的微妙意味,几已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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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殿侧柱后膜拜石化的细菽缓过神,转过身来,突然惊恐地发现,不远的台阶处,一名内侍冷冷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