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霸到了此刻,心中却也是难以权衡,他似乎能猜测到此时鲍信来的用意,可是,如果没有人挑到明面上来,的确很难率先发难。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静观其变了,局势如何发展,晚上的晚宴上,自然会现出端倪。
他收拾了心绪,目光停留在那须发半白的老将身上,黑袍骑的老黄忠。
此人是张伯常君侯的亲信,如是他亲自护卫,可见此行之重要。
这么说来,许都还是不放心我臧霸吗?
如此一想,臧霸心里颇有些失落,在当初,可是与张韩写了不少书信往来,而且送儿子到许都去就学,也是听从了张君侯之见。
在那个时候,两人之间应该是暗地里有相互信任之感的。
没想到,这信任如此之快就崩塌了。
晚上,宴席之中鲍信问了很多近年来泰山郡内的民生政令之事,臧霸对答如流,对于某些隐患,也是真诚致歉,以请求宽恕,姿态放得很低,给人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这些年臧霸为政,政令上并无特殊的治民之策,不过却也因为魅力,可以凝聚百姓于麾下。
亦是功不可没,总的来说,他这位府君可以说是瑕不掩瑜,可谓是如今泰山真正凝聚人心的文武大才。
但这酒宴上的氛围,其实也就仅仅停留在此而已。
“鲍公此次前来,应当不仅仅是为了查探如今泰山郡情,或许还另有他意,可是如此?”
臧霸在席上一番话落定时,忽然开口说道,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鲍信和戏志才也都不住的对视了一眼。
他们两人都在犹豫,要以什么方式将事说出来,又或者,是否该直接了当的快刀而斩,不问臧霸之意。
见状,早已深谙这些江湖之道的臧霸又道:“从二位神情,我已看得明白,果然是有隐秘之事。”
“不如,此刻开门见山的说出来,在下若是能解决,便立刻为二位拿出一个交待。”
“免得,诸位还要暗中行事,行偷袭刺杀之事,来先斩后明,越过我这泰山府君。”
臧霸胸膛一挺,神情已经有些阴冷,大战在即,黄河南北的这两境之兵马、文武,乃至是各派的人士,都是人心浮动,不必过于猜想,也明白他们是因何而来。
无非是怀疑臧霸回倒戈向袁绍而已,既然如此,倒是不必暗中查探,大家摊开在台面上来说便是。
“哈哈哈!!”
黄忠忽然大笑起来,顾左右而神色自傲,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浑然无感,仿佛根本不放在眼中。
但臧霸、鲍信、戏志才也的确都狐疑的将目光都转了过来,黄忠性子沉稳,而且因年岁大了,不会向年轻人那般沉不住气,为何这时候发笑。
“你这泰山府君,竟完全在我君侯的猜测之中,连知晓我等来后的态度,都是一言而中,并无二致,实在是让我忍不住高声大笑。”
“君侯?”
臧霸面色一沉,看向黄忠道:“汉升将军此言,是说一切都在君侯料定之中吗?”
“不错,”黄忠自怀中拿出了一封书信,伸手递给了臧霸,朗声道:“这是君侯所写,其上可表明,你臧府君得知之后,定然会护卫下属,而后提前发难,问清原由,只因你不是善于藏心、虚言以对的人。”
“接下来,府君定然会夸下海口,自会泰山而查,如此即便是查到了,也会隐瞒下来,甚至自己扛下罪责,不去解释,最终也只能导致反目。”
“君侯说,令郎于许都,求学顺遂,习武进展极快,如今乌鲁木是武艺、还是文治都远超同侪,已是彬彬有礼、才学兼优,得荀令君、贾参军教导,还有蔡大家之女,蔡琰教导音律。”
“他之所以去许都,不是为了要挟你,而是让府君在做一些决定的时候,可以有一个顾念的家人,臧府君,君侯说你肯定会惊讶,为何当初往来书信时候,相互敬佩,当有信任才是,现在却在此猜忌,是否?”
“不错……”
臧霸不是善于藏心之人,黄忠一说这话,他马上就点了点头,同时也看到了书信里张韩的话。
这不是张韩的笔记,飘逸而隽秀,有仙者逍遥之风,但话中的内容却是张韩的口吻,许是他口述的。
书信中所言,和黄汉升将军所说也并无差别,张韩真的将他的脾性、心思都摸得十拿九稳,可谓猜测得分毫不差也。
真是,料事如神,这位君侯反倒成了知我者。
臧霸不动声色折上了书信,冷然道:“既知道,又何故如此相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逼你,”黄忠脸色和善,登时摆手,爽朗的笑道:“我家君侯说,若是真的对臧府君不信任,那就是他亲自来了,君侯武艺与勇猛,想必府君也有所耳闻,两千黑袍骑,可斩杀府君否?”
“何至于在此摆上酒宴,让我等把酒言欢,又来细细诉说此事呢?”
“嗯,”臧霸腮帮子鼓了鼓,这番话很是嚣张跋扈,但是又不是胡乱吹嘘。
张韩亲自领兵,虽只有数千人,但立下的功绩,都是以少胜多,袁绍麾下颜良、文丑,都是死在他的手里,而且根本不是刺杀。
乃是计策埋伏,战阵冲杀,以一两千人冲乱了上万人,再于乱军之中奔袭斩杀,何等武威。
想要在此时来斩杀他,或许这军营里,拦不住他张韩。
“说得对,”臧霸终于承认,点了点头,对鲍信抱拳道:“鲍公,既然如此,可否明确告知来意,霸自会为鲍公分忧。”
戏志才:“……”
鲍信和其余人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但是戏志才与黄忠在听见这个“霸”字自称之后,马上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个自称,张韩以前老爱说,据他说,在他的家乡某个小山村里,这就是“父亲”的意思。
而且在此之前,张韩还一直如此自称,来和戏、郭、孙、董等人交谈,他们也曾欢乐的一夜一夜的这般叫他。
喝懵了张韩还会说句“霸霸爱你”,后来知道,差点引发一番大战,最终还是张韩好和,劝说了大家没有动武。
这时再听,都觉得怪怪的,而且是臧霸一本正经的对鲍信如此自称,两人终于明白了当初张韩的那种忍俊不禁占便宜的乐趣。
鲍信此时泰然自若的笑道:“宣高,你在来泰山盘踞之前,我就已是泰山诸多山寨的大兄。”
“如今我虽走,但仍然还有不下数万人,会听从我的号令。”
“鲍公。”
臧霸听完这话,很服气的拱手鞠躬,这一声轻唤,代表了认同。
他自问自己做不到振臂一呼召集三千人连夜奔袭雒阳,失败后又可得数万人盘踞徐州内。
若非是黄巾入兖州,让曹操起家,并且在数年内快速壮大,或许这徐州、兖州,都会更加愿意支持鲍信。
所以他的话,并不算是胡乱吹嘘,甚至是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但是,”鲍信慢悠悠的又笑道,“我知现在泰山是你做主,所以没有大军压境,只是孤身而来,你当然可以率众与我拼杀,试着将我们都杀死在这营中,从此可以乱我徐州,再分割列土,我相信,袁绍会马上出兵,来为你牵扯,因为他恨不得我大汉内部纷争不断。”
“可是啊,你一旦如此做了,就像是深巷里的野猫,又像是农户宅院里的家犬,野猫虽无他权强压,但是没有归宿;家犬虽有归宿衣食无忧,却又要低人一头。”
“你此时,应当是做一名镇安一方的府君,不可为小义所乱,家国情怀,望宣高细细考量,我在这里饮酒等你,是战是和,你给我一个交代如何?”
“鲍公可有证据?可知是何人?”
“没有,”鲍信直接了当的摇了摇头,“但是我相信校事府、黑袍骑,和张伯常的军报,你麾下,昌豨一党,有意反叛大汉,投奔袁绍,要一个荣华富贵。”
“那我,那我……”一向沉稳的臧霸此时竟然不知如何抉择,他感觉鲍信的说法十分荒诞,恨不得立刻就拒绝,但是一旦拒绝,无异于大动干戈,立刻剑拔弩张。
他这一刻,竟然会慑服于鲍信那稳如泰山,自信闲适的气势。
可若是就这样回去查,对兄弟们又是何等的不信任,他不能接受。
臧霸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此时根本决定不下来。
这时候,黄忠也不笑了,冷然道:“臧府君如此权衡不得,其实君侯也有过猜测。”
“他也早知你会在小义、大义之中难以抉择。”
“既然是这样,那我老黄忠说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让老天助你决定,如何?”
“如何让老天决定?”臧霸眉头一皱,交托给运气,倒是也并非不行,只是用在决定这种事情上,让人觉得滑稽。
黄忠傲然环视,冷笑道:“我命麾下骑将,把这一把戟放在你营辕门之中,我自此射去,若能射中箭上小枝,则府君回去捉拿昌豨,彻底查明此事。”
“辕门?!这么远?”
“从此去,怕是有百二十步,这黄汉升,真能做到吗?”
戏志才人都惊呆了,差点没立起身来,吹牛逼怕是吹过了!
我平日里,就觉得这老黄忠时常哈哈大笑有点不正常,没想到他真能舔着脸说出这种话来。
但是……
戏志才抬头去静静地看着他,又觉得黄忠此刻气度沉稳,成竹在胸,不像是随意吹嘘。
难道说,真的能有此才能?!
“好。”
臧霸思索了片刻,马上点头答应下来,又加上一句道:“营中将士都在看着,若是将军能有此神勇之才,乃是天意。”
“这夜间风大,将军神射能让我将士叹服,臧霸必然不会拒绝天意。”
“好!哈哈哈哈!!”
黄忠大笑三声,命人将大戟扛去了百二十步外,到辕门之前,几乎在众人眼前都变得极小。
别说是射中小枝了,哪怕是能张弓搭箭射到如此距离,其实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黄忠等待许久,呼吸调匀之后,从身下取出长弓,凝神运气,奋力拉开弓箭,双目如虎,猛然一凝,“喝!”
嗖一声!
如同蹿雷一般,冷风嗖嗖呼啸,那长箭好似一道流光,猛然射出,刚好射中小枝,没入之后的木桩。
这时候,整个营内的将士,鸦雀无声,都在惊讶无比、呆若木鸡的盯着黄忠,任谁都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有此神射之能。
“好!!”
不知是谁一声大喊,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黄忠本人则是长舒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来,看向戏志才和鲍信,自有骄傲之意。
臧霸在旁,唯有摇头感慨,此刻他的双目都还来不及多眨几下,又远望了辕门几眼,想看看站在那里的心腹卫士反复确认。
最终得到的结果是,果然命中,并无偏差。
“天意。”
臧霸仰天长叹,不由得心中一横,对三人抱拳道:“既是如此,臧霸这就回去,查明此事,各诸位一个交代。”
“若是查出来证据,还请鲍公明断,若可轻饶……则,还请鲍公网开一面。”
“好说,查出来,再来与我说此话,若是我们错了,自然会向臧府君赔罪。”
鲍信笑着点了点头,他还是那般稳,就打算在这里等着臧霸回来,给他们一个交代。
臧霸抱拳离去,带人离开了这一座小营,只留下了百人,在此听候差遣,照顾他们起居。
这一来一去,至少也要三日夜,昌豨若是有心藏下往来证据、贪墨之财,或许还要费一番功夫。
而且,说动他来这里认罪,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就看他自己,如何思量了。
等臧霸走后。
鲍信、戏志才、于禁三人一下就改了面目,全都看向黄忠,拉了他过来。
于禁脸上满是敬佩,鲍信则稍稍淡定些,颇为欣赏的微笑着。
戏志才一看他们俩都不肯开口去问,自己立刻咋舌道:“将军神威,为何不早说?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若是没有射中,岂不是白来一趟?!”
这种事,隐患太大了,应该提前商量一番才是,要不说是张伯常的心腹爱将呢,这方面倒是更他学得一模一样,总喜欢,暗地里出风头!
黄忠慈和的笑了笑,摆手道:“不必担忧,这一箭,在营里练了一年了,不说百发百中,但也可说是烂熟于心。”
“而且,这才百二十步,不算远,以前在黑骑营中,都练百四十步,乃至百五十步远,哈哈哈!!”
就这,张韩还失望呢,说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神。
搞得黄忠哭笑不得,百步穿杨已是神射,怎么这都还不满意。
“哦?苦练了一年了?为何练这个?”鲍信笑着问道。
毕竟,练箭术扎草人啊,何必专门用辕门射戟来练?
黄忠挠了挠头,道:“君侯说了,以后与人谈判,遇到难以决定时,就用这一手,来震慑他人,今日不就用上了吗?”
“这他也能算到啊?”戏志才人都麻了,这,这也……
太闲了吧!?
但是你说闲吧,今夜还真就技惊四座了,你又不得不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