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急着商讨此事吗?未免言之过早了吧?天下可还未定呢?”
这时候,一向不怎么爱参论的高顺忽而问道,引得众人看了他一眼。
或许是被张韩等人影响,他现在的思绪,似乎对君臣伦理也淡化了很多,不似像当初那样,一直把汉室君臣的纲常放在嘴边。
贾诩笑了笑,解释道:“高将军你有所不知,凡谋事者,必当目光长远,而全进之路,则有三让。”
“此后,方才传为至德,故此自冀州大捷开始,便能开始第一劝,由臣子提出之后,丞相婉拒更进一步,显示其忠诚,趁此功绩,便是最好的时机。”
再晚,又怎么能找到比这次击溃袁绍更大的功绩呢?
“此道,不能是君侯去提,”贾诩看了张韩一眼,语重心长,道:“从功绩上看,您去提,自然是足够的,但若是再占了这劝进之功,君侯迟早要走到无用武之地的绝路。”
“嗯,”张韩连连点头,觉得也是高瞻远瞩,能说出这种话来,贾诩老儿的防危机意识实在是不简单,就是劝我不要去掺和。
“那你,直接和我说不就行了,我不去劝进,岂不是更好?”
“那不行,”贾诩马上咋舌,“若是你不表态,丞相就会心中不满,哪怕是提前说好的,他也会怀疑你是否假戏真做,真不愿让他再进一位。”
“若是你去劝进了,那么青史留下的名声就不一定好了,还会得罪很多人,此后未必能善终,当今士人还是不少都归心于汉,无论是骗百姓,还是骗自己,都一直认为皇权乃是天赋的。”
“哦,你不信天赋皇权?!”张韩面色精采了起来,贾老儿反骨还是挺重的。
“老朽信得很,不信不行呐,我不信能做什么吗?并不能,所以肯定信。至于你,我的君侯,你在许都,一切麻烦事都染不到你身上,跑个一年半载再说,在外镇守还有军功,上面政事如何抉择,与你无关,最重要的是……”
他说到这,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几眼,觉得这房间里人还是太多了。
赵云和高顺对视了一眼,很自然的起身出门去,并且把老黄忠的躺椅往前面抬了抬,关上了大门,于是这屋舍之内也就只剩下了张韩、贾诩,还有一个典韦。
“说罢,就剩我们仨了。”
贾诩拱手道:“不是不信其他将军,而是他们不像君侯这般聪慧,有些话不可说。”
典韦咧嘴一笑,顿时“嘿嘿嘿”起来,笑得像一头大狗熊,“这么说,俺还是能入文和先生法眼的!”
“对,对对对!”贾诩连忙点头,毕竟他向来不会和典韦计较,典校尉说什么就是什么,贾诩不会去纠正的。
这时候,张韩才好奇的追问:“说吧,还有一个原因是什么?”
贾诩乐呵的笑了笑,转头在张韩和典韦的脸上来回的看,弓着身子凑到身前来,道:“老朽跟随君侯多年,有时呀,也将君侯当自家人看待。”
“既是亲人,那便可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在此地,退可达南阳,进可入许都,一旦劝进,许都定然会有不小的动荡,趁此时机,君侯举兵自叶县而出,达南临县,一夜杀入许都。”
“可以平叛、可以平叛!”
他一连说了两个平叛,但是张韩知道这并不是贾诩说错了,因为它们本来就代表了两拨人。
真毒。
眼光实在是毒辣,心思也的确是无情无义,贾诩恐怕从来没有将朝堂、丞相看在眼里过,但是他却愿意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除了平叛,甚至在此之前,君侯都还可以有所选择,你可以南下,投奔他处。”
荆州、江东无处不可去,乃至是占据一处,都能活下来,也不必参与到其中。
而那时候,天下群起而攻之,必然又是一场动乱,贾诩已经预见到,其余的诸侯绝不会因为丞相更进一步而归附归降,反而会借此缘由,再生战事,更大的战场还在后面。
毕其功于一役,恐怕没那么简单。
贾诩已经见惯了沧海桑田,见过了大河数年之后,竟然断流。
三十年,河东水尚能改西,何况是这天下的局势?
听完了贾诩的话,张韩陷入了长足的沉默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似有了一些思索,笑道:“说得很好,不愧是你,文和先生。”
贾诩正要再说些什么,张韩咧嘴一笑:“下次别说了。”
“谨喏。”
……
黎阳之前。
曹操又一次亲自领兵攻城,在一日夜的猛打之下,仍然只有小股兵马登上城楼,但是却还是被击退,未能打开城门,连瓮城都没进去,更别提打入城内了。
今日,是距离破城最近的一次。
曹操已经没有计策了,这里驻守的兵马,全都是袁绍麾下的死士,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众志成城,而且都已心存死志,“若真的是要人全部死光才能破城,那损失可就大了!”
“秋收之后,袁军定然还能再缓过一口气来,袁绍可以紧急征募兵马到边境各城驻守,必须在十日之内,尽可能的攻城拔寨!”
曹操在主帐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了,让文武都显得有些尴尬,并且也不敢回应什么。
曹仁这等善于攻坚,打硬仗的将军,到现在也已经是身经百战了,他看得出来,这城上的守军就是凭着一口气,还在苦苦支撑,但就是不知道他们还能撑多久,战局之事,不可揣度呀……
“丞相,现在的局势,若是再打下去,恐怕会伤及士气,不如转而取青州。”曹仁想了想,换了一种方式,打破了此刻帐中的僵局,或许军师们,还能引出他们的金玉之言。
“青州就是他放出来,让你收取的!北海都已经陷落了,允诚可以在数月之内,不费吹灰之力的徐徐收取,为何我还要花心思去青州?!”曹操直接怒斥,显然是被这黎阳城的兵士抵挡得有些烦躁了。
而且,鏖战之兵,性子会逐渐暴烈,若是在当年刚起事而世间诸侯割据乱战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在破城之后,纵兵劫掠。
以此,来消除他们内心的嗜血战意,毕竟一方攻坚、一方死守血战,这就像是两头公牛角力。
越是持久消耗,脾气就越大!等眼红了,想要安抚下来,付出的代价也很大。
那时候如果再以此前的秋毫无犯政策来约束,容易发生兵变!
一旦兵变,危险的就不再是战局那么简单,而是出征的兵马土崩瓦解!
曹仁也只是见他急躁,随意说了一句而已,既被驳斥,自然也就退了回去,不再说话。
可是他不说话,这帐内其余人也都在沉思战略之事。
郭嘉亦是没有什么办法,遇到这种阻碍,只有硬生攻城,除非能在短时间内造出什么趁手的工程器械。
“三日,三日内要破城,把所有器械都带上,昼夜不停,直到城破之时。”
曹操下了严令,但这番话却也是让帐内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默。
如此城的确可破,但军士的士气、锐气都会遭到巨大打击。
如此恐怕也是得不偿失。
“丞相……”
郭嘉正要说话,忽然间门外有儒生趋步而行,直接闯入了军帐之内。
曹操抬头一看,乃是杨修,此战张韩不在、程昱治郡、荀攸相助于延津,于是便带了一向机敏的杨修为参军,跟随身旁。
“丞相,关云长来了!”杨修直接了当,也不故弄玄虚,将此来消息告知。
曹操面色一惊,但很快转喜,从案牍后起身越过而出,因为焦急还撞到了腰侧,本身也不是很痛,毕竟曹操的身子倒也有几分雄武,但他还是吃痛着捂住腰侧,快步出帐去。
走出营帐,见到远处一面色枣红、长髯美须的高大汉子,正抱拳躬身,此模样仿佛请罪。
“云长!!云长呐!!”
曹操一瘸一拐的跑过去,关羽见状顿时动容,在他眼中,不过十日不见,丞相竟然已经老了很多,肩膀都颓唐下来,身形瘦削而胡须微白。
已是显出苍老,雄风不在。
当年如山岳,屹立而雄伟,而今再见,却宛如枯藤败树之相。
于心何忍!!
关羽心脏猛地刺痛了一下,接着便是在刺痛之处,涟漪荡漾一般晕开了愧疚之情,竟似波浪起伏、连绵不绝。
“丞相恕罪,云长来晚了!”关羽正要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手肘却忽然被冲来的曹操抬住。
“哈哈哈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曹操转头去看,冲着曹仁他们喊,“云长回来啦!云长回来助我了!”
“子孝、子和,速速去设宴,晚上要犒劳三军,为云长接风洗尘!”
“不必如此!”关羽诚恳的反握紧了曹操的手,叹道:“关某……听闻丞相在北方战事受阻,此危急关头,怎能抛下恩主不顾,去追随义气,即便是走,关某也是要立下功绩,等待局势平稳再走。”
“此前,的确是有些着急了。”
关羽平静了下来,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忽然间想明白了许多。
完全可以,以此战报恩,再去寻找兄长,并不会两误。
毕竟丞相也是用人之际。
“好,好啊……”曹操目光一凛,逐渐多了赞许之色,深深地凝望关羽,接着嘴角一瘪,目光坚定,拉着他直接进了军帐,商议此刻战局。
“你且看,黎阳城上,各处受损,现正在加紧修补,而城内百姓应当早已逃亡,只是残兵而已。”
“袁绍用死士八千,死守黎阳,还有一两万兵马在附近随时可以驰援,在此地我们已经折损了上万兵马,未能攻下。”
关羽听完了郭嘉的话,轻抚胡须思索良久,道:“我在白马津多次与袁军交战,而后自延津又大胜,知晓袁绍兵马调度,乃是纵于河流,倚靠各河道行军。”
“伯常曾经告诉关某,袁绍在黎阳这片战场,就是不能横向行军,因为他们错综复杂的道路,在当初为了防备伯常时,已经堵死了。”
“丞相,何不命帐中将军,各自领大军,分去各处,走延津、白马、朝歌三处,可以领袁军应接不暇,他们没有这么多兵马来拉长战线。”
曹操点点头,“我正有此意,若是一日夜后攻城不得,便打算耗费巨量军粮,分兵而出!”
这也是他们此前商量的计策,但是关羽一来就能说出来,足以说明他在这片战场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布下多少耳目,打探过多少地形。
一名将军,领军作战时最重地势,如果对路途根本不了解,是不可能如鱼得水的,关羽在此驻扎两年半,烂熟于心了,有他来领兵,最好不过。
“好!”
关羽轻笑道:“丞相可给在下一支兵马,我必先登黎阳城门!”
“云长真愿如此?”
曹操狐疑看着他,此刻的关羽已经是足以获封君侯的功绩,根本没必要去冲锋陷阵,冒这种危险。
关羽笑了笑,浑不在意的道:“惟愿报恩耳,丞相只管交托给关某便是!”
“好,今夜子时之后,举火攻城,最后一夜,若是不能攻下黎阳,则分兵而行。”
“多谢丞相!”
关羽接回了他的旧部,和徐晃一同今夜出发,夜深之后,轻装而行,关羽取大盾与刀在手,缓步领兵摸进,越过了已瘫平的吊桥,继续而行。
不多时就被城上的士兵发现,虽然月黑风高,但是眼尖的人,还是能隐约见到路上有兵马行走,故而大喊。
关羽不慌不忙,下令兵士先行举大盾缓步而行,挡住第一波弓矢。
所有兵马依计行事,阵型不乱,缓步到了城下,上方又投巨石、滚水而来,关羽下令微微后撤。
他在城侧一方,此时已经接近了城门不到百步。
此刻,一声令下,兵马冲入门洞,开始砸去门板,而远处的攻城投石车也出现在了战场边缘,关羽先行吸引了城上的注意,让人推进攻城车,又派遣盾兵在左右护卫。
推进了几十步,开始投石攻城。
“散开,后撤!”
关羽下令,这时候,他的兵马又有条不紊的回来,等待城门被巨石砸开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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