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后,马卫国与李红霞领了结婚证。一切发生的似乎太快了,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没有太多的时间像其他人一样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们的年龄都不小了,在这座城市里有个伴,生活或许就没那么艰辛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一切都非常简朴,没有道喜的宾客,没有伴郎伴娘,没有司仪车队,连双方的亲人都没有到场,两个人商量好等赚到一些钱,回老家举办婚礼。马卫国的父母和姐姐马红梅本来要到北京来,但马卫国坚持不让他们来,因为他实在没有地方安顿家人。他也没有通知在北京的四化和老家的铁头,只想自己过得体面一些,再和他们联系。
新房就是李红霞在大杂院里的出租屋,只是警告精心的装饰之后喜气洋洋,有了新婚的气氛。隔壁屋里传来呼噜声、叫床声、嘈杂声,电视机传出声音:这里是第十六届法国世界杯现场直播,决赛是法国队和巴西队……红色的喜字贴在斑驳的墙面上,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大红的结婚证。
李红霞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的连衣裙,只是换了一件红色的上衣,看上去更像个新娘子。马卫国和李红霞并排坐在床上,谁都不说话。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不知该怎么度过。马卫国用眼睛的余光瞄着自己的妻子,李红霞有着一张非常标致的脸,如果不是因为身体残疾,她绝不会缺少追求者。杨朵朵的影子又浮现在马卫国的脑海中,让他觉得有点内疚,在某种意义上,李红霞是杨朵朵的替身。马卫国觉得这对李红霞不公平,他提醒自己要忘掉杨朵朵。
马卫国从桌子上拿过一个塑料袋,抓了一把水果糖递给李红霞。李红霞却只拿了一颗,“嘎巴”一下咬成两截,将一截塞进马卫国的嘴里。马卫国含着糖,甜蜜的感觉直透心底。他忽然想起什么,弯腰从床下抽出一个鞋盒,鞋盒里是一双崭新的高跟鞋,其中一只鞋跟被有意地锯短了。马卫国蹲在地上,脱下李红霞的旧鞋,为她穿上新鞋,认真的样子就像在做一件很复杂又很神圣的事情。“这是一个新的开始!”穿好鞋之后,马卫国仰起脸来,对李红霞说。
李红霞欣喜地点点头,这是丈夫送给她的惊喜。她站起来试着走了走,看上去不那么瘸了,李红霞高兴地转了一个圈。马卫国将屋里东西挪开,腾出屋子中间的一小块儿地方。“这里是你的舞台。”
李红霞深情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缓缓地起舞。马卫国看着看着,放佛眼前的李红霞一下子变成了杨朵朵,又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走进的杨多多的闺房,在“shocki
gbe”的“ve
”的旋律中,杨朵朵在自己的面前翩翩起舞,像一只快乐的蝴蝶。马卫国轻轻地拿出口琴,为李红霞伴奏。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吹出的是《再见理想》的旋律。音乐弥漫在整个小屋里。他曾经发誓不再吹《再见理想》,把它留给杨朵朵,留给流逝的青春岁月。但今天,不知为何又吹响了这个旋律,或许真的有天意,该告别往事,走向一段新的生活了。
李红霞跳着跳着,突然趴在床上哭了。马卫国没有劝她,也没有停下来,就这样一直吹着。“让她哭吧,让泪水洗刷所有苦难的记忆,才能一身轻松地迎接幸福的明天。”马卫国暗暗地想。他们都有太过沉重的过去,都需要放下沉重的包袱,迎接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崭新世界。
李红霞铺好了被褥,准备度过两个人的初夜。马卫国拿过避孕套,却被李红霞抢了过去,直视着马卫国的眼睛,李红霞说:“我想要个孩子,想了很久了!”
马卫国无力拒绝妻子新婚之夜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尽管以他们现在的环境,要孩子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马卫国把避孕套撕开,用力地吹着,吹成了一个气球,又把其余的避孕套部吹起来,李红霞默契地用线将避孕套气球部栓在一起,挂在了房顶上。避孕套气球在空中轻轻飘荡,马卫国与李红霞相视而笑……
第二天早上,马卫国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李红霞忙碌的身影,她早早地起来把早饭做好了。马卫国望着妻子的背影,眼神很温柔,心里暖暖的,尽管收入微薄生活拮据,他绝不后悔结婚成家,有个家真好!
李红霞转身发现马卫国已经醒了,催促道:“起床吧,要迟到了!”
马卫国洗漱完毕,走到餐桌前,看到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两碗面,上面飘着两个荷包蛋。李红霞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简单了点,过日子就得省着点,我们得赶紧存钱,为自己,更是为了孩子!”
马卫国毫不在意地说:“昨天那顿吃的太油腻了,就应该清淡点。”
吃过早饭,马卫国蹬上自行车,先送李红霞到酒店上班,然后直奔公司。他工作的销售公司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马卫国有了一份稳定的底薪,手里也掌握了一批客户,每个月可以保证两三千元的收入。公司的销售策略从挨家挨户的推销转向了面向企业等大客户的销售。尽管也会吃闭门羹,但总比敲开住户的门之后被人破口大骂,还要被保安、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像抓贼一样的围追堵截强。
马卫国走进公司,热情地跟同事打着招呼。同事打趣说:“马卫国,今天气色不错啊!周末去哪潇洒了?”马卫国笑而不答,他结婚的事情没有通知公司的同事,一方面是觉得自己的婚礼太寒酸,索性谁都不请;另一方面也不想从这些和自己一样天天挨白眼,挣一份辛苦钱的同事身上刮油水,收红包。
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马卫国觉得精神抖擞,就像一个斗志昂扬的战士,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战斗。他打开电脑,查看自己负责区域的销售资料,确定今天要电话推销和登门拜访的客户名单。
一个有点眼熟的企业跃入他的眼帘——“万世龙电子厂”,马卫国总觉得这个企业的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将这家企业列入了登门拜访的名单当中。上午,马卫国给一些新老客户打了电话,拿到了一批数目不菲的订单,“看来今天是开门红,运头不错!”马卫国满意地笑了。他把这归结为新婚带来的好运,李红霞就是自己的幸运天使。
吃过午饭,马卫国蹬着自行车出门了。赶到位于中关村的“万世龙电子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一位看门的老大爷坐在厂子门口,脚边放着一个大茶缸子,不时抿上一口,嘴里叼着烟卷,一副逍遥自在,神仙也羡慕的样子。
马卫国推着自行车,上前对老大爷说:“大爷,我是来找你们这管后勤的联系业务的,请问怎么走啊?”
老大爷上下打量了马卫国一眼,说:“推销的吧?”马卫国老实地点点头。
“哪个公司的,推销什么啊?”老大爷慢条斯理、很有派头地盘问着。他唯一可以刁难和显示自己权力的时候就是面对这些搞推销的人。马卫国连忙自报家门,并识趣地给老大爷递烟,殷勤地为他点上。老大爷瞄了一眼,是普通的红塔山,顿时就小看了马卫国。“清洁剂这种东西,后勤应该早就买好了,你去了也没用,别浪费工夫了!”
马卫国陪着笑脸说:“清洁剂属于日常的消耗品,总有用完的时候,我来的目的就是建立业务联系,介绍一下我们的产品,等以后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从我们那里采购了。产品功效好,价格有优惠!”
老大爷撇撇嘴,说:“清洁剂有啥不同?要不你送一桶给我,我用的好,就给后勤的推荐一下。”
马卫国见这位老大爷实在不好对付,竟然想借机揩油,一桶清洁剂要好几十块,哪能随便送给他,连忙推说自己今天没带样品,下次来送货的时候再拿样品给他。老大爷不悦地赶马卫国走,就在两个人纠缠的时候,大门外传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老大爷连忙起身,将大门打开,一看外面的车子,立即换上衣服笑脸,点头哈腰地冲着轿车里的人打招呼。
马卫国站在旁边看这位变色龙一眼的老头表演,心中暗笑。那辆轿车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马卫国正奇怪,轿车的车窗摇了下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虽然无情的岁月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小白脸”的光滑皮肤显得有些粗糙苍老,但马卫国还是立即认出了这个人——“罗刚!”他丢下自行车扑了上去,将罗刚从车里薅了出来。罗刚没有反抗,表情平静地任由马卫国拉扯。马卫国眼睛血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望着给姐姐马红梅留下了刻骨铭心伤痛的罗刚。“你毁了我姐一辈子,好好的一个人嫁给了傻子!”说着就朝罗刚的脸上狠狠砸了一拳,罗刚被打翻在地。
“这一拳是替我姐打的!”马卫国一边咆哮着,一边跳到罗刚的身上,“这一拳……”拳头还没有落下去,胳膊就被人拽住了。“卫国……”马卫国仰起脸来,四化站在他的面前,一脸惊喜地看着他。马卫国糊涂了。
四化宽敞气派的办公室里,三个人在沙发上落座,秘书端来茶。马卫国怒气未消,闷头不吭声,胸脯剧烈地欺负着,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粗气。罗刚坐在他的对面,依然非常平静地看着马卫国。
四化打破了沉默,问道:“卫国,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怎么一直没跟我联系?”
马卫国喝了一口茶,稳定心神,然后把自己来北京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四化责怪地说:“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干推销累死累活的,挣那俩小钱,来我这,给你个副总,喝茶看报纸都比那挣得多。”
马卫国低头看着茶杯,说了一句:“我想自己闯闯!”四化不吭声了。“你们俩是怎么凑到一起的。”马卫国问。
“说来话长,我大学毕业后到海南去找机会,开始也很艰难,身上的钱花光了,又找不到事情做,吃饭都成问题。没钱住旅馆,就睡在海边的沙滩上。有一天早上,我正在沙滩上睡觉,忽然被人踩了一脚,一肚子邪火没出发泄,正想跳起来打人,结果一看,是老罗!”
罗刚笑了笑,说:“我离开家乡之后,先是去了深圳,呆了几年没闯出个名堂,刚好南巡讲话,国上下都赶着下海经商,十万大军下海南,我也跟着别人跑到海南去找机会。可惜的是,大浪淘沙,我们这些没关系没背景的小虾米只能看着别人发大财,吃香的喝辣的,自己连生计都成问题。我当时没办法,就在街头卖报纸。”
四化接过话题:“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当时差点没哭出来。在那种落难的时候,有这种奇遇实在是让人百感交集。老罗让我跟他一起住,用卖报纸的钱养活我们俩。后来,我靠北京同学的帮助,弄到一笔贷款,炒了一把房子,赚到了第一桶金。我跟老罗一商量,觉得这个事情风险太大,见好就少,于是一起来到北京,幸运地躲过了房地产泡沫破灭。那种从一夜暴富到一无所有、负债累累的打击,不是一般人都承受的。我在海南的时候认识的炒房炒地的人后来都破产了,我们是劫后余生的幸运儿。公司老罗有股份,我让他做副总,他不肯,说还是开车省心。商场险恶,一旦有利益冲突,有的人什么时儿都能做出来,有老罗陪着我也放心。”
罗刚直视着马卫国的眼睛,说:“你姐的事情我都听四化说了。我当年太孬种,不敢承担责任,害了你姐。四化回去的时候,我不让他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实在是没脸面对家乡人,面对你姐。你姐的事情我都听四化说了,这是我造的孽,我没办法补偿她。在这里,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将来有一天,我会当着你姐的面跟她道歉。”
四化劝解道:“老罗这些年还是一个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你姐,可是错已经铸成了,事情没有办法挽回。他是用这种方式来赎罪啊!卫国,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马卫国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许久才长出了一口气,积蓄在心中多年的怨气消散在空气中。“我结婚了!”马卫国吐出一句话。四化和罗刚瞪大了眼睛。
晚上,四化、罗刚还有四化的老婆一起来到马卫国的家。李红霞第一次见到罗刚的朋友和同乡,有些紧张地张罗着。四化环视着局促的小屋,内心有些不忍,虽然知道马卫国不愿接受他的帮助,但还是封了一个五千块钱的红包给马卫国。马卫国想拒绝,四化按住马卫国推辞的手,说:“卫国,你再推辞,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了!”四化坚决的态度让马卫国无法拒绝。
四化的老婆陪着李红霞说话,三个男人到街边的大排档上喝啤酒。马卫国本想找个稍微像样的饭店招待他们,但四化不肯,说很久没在大排档上吃过东西了,想感受一下当年守着路边摊胡吃海喝的气氛。桌子下面很快就摆满了啤酒瓶,三个人喝得有了几分醉意,四化搂着马卫国的肩膀说:“卫国,你不愿意让别人照顾,想自己干出成绩来。我不反对,但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说。”
“老罗”,四化转向罗刚,“你跟后勤的打声招呼,以后就从卫国这进货。跟员工发东西的时候,一人发一桶,不打折,不许要回扣”。马卫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送走了四化夫妻和罗刚,马卫国到院子里的公用浴室里洗澡,李红霞独自收拾房间。在整理马卫国脱下来的衣服的时候,钱包从口袋里滑落下来。李红霞弯腰捡起钱包,钱包夹层里露出马卫国当初手绘的半张BEYOND演唱会门票的一角。李红霞有些好奇地掏出来看,残余的半张门票上有手写的“朵朵”两个字。女人敏锐的直觉让她意识到了什么,拿着门票发了一会儿呆,又放回钱包里。每个人都有过去,在丈夫还没准备好向她坦白那些往事的时候,李红霞明智地选择了不过问,因为马卫国也没有追问过她的过去,让她得以放心地埋藏那些不堪的往事。
马卫国第二天在公司附近吃午饭,掏钱付账的时候才察觉有人动过自己的钱包,那半张一直叠得非常整齐的门票被人展开过,又重新叠上了,不过从折叠的痕迹可以看出来与先前有所不同。马卫国攥着自己珍藏了十来年的半张门票,坐在嘈杂的小饭馆里发呆。
晚上,回到出租屋,李红霞已经做好了饭。虽然是非常简单的饭菜,但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李红霞从盘子里夹起一块肉,放到马卫国的碗里,马卫国又夹回给李红霞。两颗孤独了很多年、伤痕累累的心感应着默契着,让人鼻子有些发酸。
马卫国埋头吃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红霞听。他说的很慢,却斩钉截铁:“没遇到你之前,我没想过结婚,遇见你,结婚这事我没想过和别人。”算是一种承诺,也算是马卫国给心怀疑问的李红霞的答复,李红霞的筷子停住了……